有人喜欢踏上陌生城市的土地,有人喜欢约会陌生的朋友,甚至有人喜欢打开快递包裹的瞬间,因为新奇感是生活的必需品。我虽然与大众一样喜欢新鲜的事物,但又总是对新的东西保持着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既想尝试又惧怕陌生。回想起初次去一山剑馆的那个晚上,我感受到的是一张张严肃认真的面孔、一件件坚硬冰冷的道具、还有那阵阵声嘶力竭的吼声,那里是我完全没有接触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紧张压抑的气氛,在这个到处是休闲运动和娱乐享受的时代,这里绝对会给人一种无以言表的另类感受。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会惊讶那晚自己哪里来的信心和勇气去报名学习剑道,可是我又非常感激那次莫名其妙的冲动。
第一次入馆行礼,第一次身穿道服,第一次将竹剑握于手中;第一次因为不懂规矩被骂,第一次因为努力练习被赞扬;第一次,又第一次。对于一个已近不惑之年的男人,这种久违了的“第一次的感受”,着实让人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于是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下开启了剑道人生。春夏两季转眼擦肩而过,依然是笨手笨脚地模仿,依然是跌跌撞撞地摸索,半年的时间让我知道我并非是那个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我跟每一个到剑馆初来乍到的愣头青一样,熬过了在场边对空气挥舞的阶段,无惊无险地成为了一只剑技平庸的菜鸡(两个新人在场上稽古,被称为菜鸡互啄),但是众生平等,虽然仅仅是只鸡,我,也有着自己武道心行。
缘起
都市里的生存法则控制着每一个生活于其中的人,你的资历、职业和财富定义着你在这个城市的地位,每个人都沿着法则的链条向上爬,你推我搡,相互踩踏。链条是没有温度的,我眼中的都市就是丛林。可是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这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我需要试着放慢攀爬的速度,换个视角去看待人和事,试着让饱经风霜的心去沐浴孩童时代的春光。一次与儿时玩伴的闲聊得知,他居然学习过两个月的剑道,这不禁让我大为惊讶,我一直不知道剑道竟然就在我的身边,我好像忽然找到了意识深处那个一直未完成的宿愿,从此想学习剑道的念头在心中挥之不去了。
一次我无意间将通过剑道去修行的想法与身边一位令人尊敬的师父提及,却得到他极大的认可,这意外的鼓励坚定我开始学习的决心。有时智者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开启新生命的钥匙。此时的剑道对我已不仅仅是一项运动,而是通过身体力行的方法重塑生命的修行。于是我怀揣着巨大的热情和期待开始了剑道修炼,当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生活中的一个另类修行人。
技
剑技是每一个剑士天天练习的项目,是看着老师演练时觉得简单,而自己模仿起来很难做好的东西。从最初的中段站立、送足和正击面,再到快速送足、继足击面和连击kota面,直到目前穿甲上场后的切返练习和基础打击动作练习,无一不是在针对剑技进行重复正确和改正错误的练习。虽然我修炼的时日尚短,但是也可以感受到剑技中任何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或者身法都是由无数个细节组成,如身体的发力部位、顺序以及力道强弱变化,又如气合、步伐与竹剑打击的配合,还有对距离的感知和进攻时机的把握等等。剑技的修炼过程就是对自己身心不停进行打磨的过程,你永远没有办法一蹴而就掌握任何一个技法,但是只要不畏困难潜心练习,总会有突如其来的顿悟时刻,这可能发生在一次不经意的冲击面之后,也可能发生在老师有意让你屡屡受挫多日后给出那句宝贵箴言的时刻。
剑道讲求“气剑体一致”,简单来说就是喊出声音、打击到对手与步伐踏定是在同一时刻完成。所以剑馆是一个合理合法大喊大叫的地方,当然并非是你想叫时就可以叫,但是若该叫时你未叫,亦或未尽全力也是不可以。这种用丹田气发出的大喝叫作“气合”,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剑道技术,也是我在初学剑道中得益最多的地方。在人堆儿里呆久了,难免变得圆滑世故,角色扮演的越好反而越远离自己的本心,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勇气去寻找本来的自己。大喝,这个来自灵魂深处的大喝,既驱散了弥漫周围的忧郁又唤醒了心底的阳刚之气,让我不再惧怕改变现状,让我有勇气去做回自己。所以每每从道馆训练回来,虽然身体已经精疲力尽,但是精神却从未涣散,反而斗志昂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剑技的提升就像是上升的楼梯,平台期总是令人感到漫长和难熬,可是在那之后总会有一个上升期令人期待。是否能得到剑技最终的提升取决向上的意志和修炼的决心,所以在剑技修炼中我提升的不仅仅是身体素质,更难能可贵的是心性的再次成长。
记得那是我准备告别新人区,即将进入穿甲带面上场练习的阶段,老师特意拿出一份“超值套餐:千本+二百跳摆+一百冲击面”来恭贺我新阶段的到来,套餐需要在一个小时内享用完,据说这已经是对我的格外宽松啦。虽然老师嘴上说宽松但是对技术动作的要求却丝毫没有防水的迹象,我依旧得刀刀卖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个套餐下来,道服已经被汗水统一了颜色,身体的感觉已经从累变成了麻木,手脚上已磨出的老茧又被再次虐得皮开肉绽,但是内心却是说不出的轻松自在,可能是心里的杂念和身体的力气一起被消耗掉了,也可能是因为完成挑战后的小小成就感,就好像是喝了一杯浓郁厚重的咖啡或者是一盏沁人心脾的香茗,喝的瞬间是苦的,但是被苦味所牵引出的却是无法言语的美妙感受。人对苦味的认识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小时候只会避之不及,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开始接受它,就像是接受生活中的种种磨难一样,当人近中年时就会开始欣赏苦的东西,比如咖啡与茶,因为人生也是以苦味作为基调的,而我们则需要学习从苦难中体会快乐,这恰恰正是剑道修炼所给我带来的裨益。
礼
衡量一个剑士的修为,除了高强的剑技还需要深厚的道德修养。剑技可以在稽古时得以体现,道德修养则需要在剑道礼仪上窥得一斑。若只是单单练习剑技,也许我会把剑道与时下流行的各种球类或者跑步健身等同起来,作为一项体育运动看待,可是融入剑道各个环节的礼仪,使我没有办法对其等闲视之,还不得不在平素里就必须注重自己的礼仪举止,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
进出道馆时的鞠躬、集合时的正坐、老师与学生间互行跪拜礼等等,这些在我们平时生活中几近消失的传统礼仪,却是剑馆里最习以为常的行为。还有剑士道服上清晰的褶皱、整齐的绳结以及他们在场边一丝不苟地穿脱护甲的细节都不动声色地彰显着剑道礼仪的素养。为了能体会剑道的全部奥义,修炼就不止是在场上挥汗如雨,还要在时时刻刻去规范自己的行为,进而通过行为去影响我的内心,重塑我的生命。
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今天,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信条,在这样的大争之势下人心都变得浮躁,可能是为了一单生意,也可能是为了一份情感,甚至只是因为人群中多看的一眼,便明里暗里地争斗起来,手段没有禁忌,慢慢地争斗已经不再是因为最初的理由,踏碎敌人成了最终的目地,待尘埃落定,胜者王侯败者寇,从此强者时刻警惕反扑而弱者深藏仇恨等待雪耻。这种动物般的厮杀根本不会推动人类的发展,反而会让灵魂沉沦。如果竞争是生存的必然,那么如何才能正确面对它并从中获益呢?“ 向拿剑指你对手鞠躬”,剑道是这样教我的,这个看上去似乎矛盾的行为,确蕴含着剑道礼仪的深刻内涵。首先,无论你的剑技多么高超,对手都是值得尊重的。若你是强者,当有对手敢向你挑战,那么应该欣赏他过人的勇气;若你是在向一位剑道大师请教,自然应该感谢对方的指导;若你与一位不了解的对手切磋,那么标准优雅的礼仪会让你看起来泰然自若,还未交手你便赢了气势。其实,当我们真心地尊重对手时,就要拼尽全力去打败他,只有全力以赴的自己才配得上做对手的对手,才是向对手做出最诚挚的敬礼。真正懂得了对手的意义,竞争的目的不再是一争高下或者你死我活,反而是借助对手之力提升自我,此时对手就像是面镜子让你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对手就像是块磨刀石,刺耳的沙沙声过后是你夺目的刀锋。可是那些憎恨对手的人是愚蠢的,恨意像蒙在眼前的黑纱让自己变得盲目,错将眼前的对手当成死敌,但是我们真正需要打败的敌人却是自己内心里的胆怯、嗔恨与贪婪。
道
“剑者受艺之训或高,然心有所障,则心不空,艺不忘,遂成艺之奴也,不得做主。心空,则四肢自然发作,于艺游刃有余。其时,剑者尽展其艺,而心不执,亦不知其艺所在。如是,则剑者无有如何运艺之虑,不知所作,觅“我”亦不得。此剑者为天下第一才也。
——柳生宗矩”
“当剑在熟悉其用的技术剑士(只懂得剑技之士)手中时,它不过是一件没有自心的工具罢了——它只是机械地行事,没有任何的妙用。但当剑士的精神境界达到一定高度时,剑在其手中便如有似无,剑与人融为一体,剑获其魂,它的行为展现了剑士注入其中的精妙之神。心中空灵,没有任何恐惧感,不觉安危,无获胜欲望,这样的剑士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在运剑,人与剑不过是手中之工具,成为无意识之物,而正是这种无意识产生了创造性的奇迹。此时,剑道就成了一门艺术。 剑道之所以最接近禅学,是因为剑道比其他艺术更直面生死大事:一旦剑士做出某种错误举动,可能就永远完蛋了。他在搏击中没有时间去温习所学的概念,或是规划下一步的行为,一切举动皆是内在的机械式反应,而非意识的控制和导引。这些反应是出自本能的,不存在理智成分。在生与死的白热化搏击中,最重要的是时间。 ——铃木大拙”
柳生宗矩与铃木大拙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人物,他们一位是江户初期的大剑豪,一位是二战后的禅学大师,虽然跨越三百余年,又分属不同的领域,但是他们对剑之道却有着非常相似的认识。当我翻看着他们的书,穿越时空与他们的思想进行交流,每每都会被他们的精神力所折服,我愿意去追寻他们的脚步,力行他们的思想,将自己融入那条无上的剑禅之道。
“南无-三曼多-伐折罗-赧-含
南无-三曼多-伐折罗-赧-含
南无-三曼多-伐折罗-赧-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