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爷庙上香回来,还会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在等着大家。那就是家里有去世老人的,都在上房的中堂前面摆了亡人的牌位,在大年初一到初三的三天里,接受全村人的香火。这把香火一直要延续三年之久,我们那里都把这个叫“坐纸”。所以从黑爷庙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会互相问着,今年谁家坐纸?几年了?有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生出感叹,一晃三年了!
自从我会写几笔毛笔字以后,村里人坐纸的牌位大多都由我来写。说是牌位,其实是用黄表纸折成的。上面折成一个尖头,大致像一柄宝剑的剑头,下面是长方形,背后再用粘连在一起的一板子香作为支撑。
之所以要描述这个形状,是因为我觉得它和古人祭祀、丧葬时候使用的玉圭,在外形上是保持一致的。牌位中间的一行字照例要写够十一个,不能超过十二个。这主要是拿“生老病死苦”五个字按顺序往下数,第十一个字正好落在“生”字上。其实农村写牌板、铭旌、梁记都有这样的要求,特别是牌板,连行列数都按照生老病死苦做了严格的要求,都要写在生字上,最不济也要写在老字上。至于铭旌,也很不好写。贾平凹在他的长篇散文《我是农民》里,写到西街的韩家和贾塬村的贾家是富农地主,主人都有一肚子的文墨,因为本地人都崇尚文化,所以在运动中没有受到冲击,而他们的文墨主要体现在写对联和写铭旌上。不过贾平凹把铭旌的旌字写错了,写成锦缎的锦,我在读到这里的时候,还搬出了《周礼》里面的一句话“大丧,共铭旌”,录在旁边做了批注。有一年一位朋友的父亲去世,我在一匹丈二红绸用正楷写了一副铭旌:“硕德望故显考某公讳某某一生育子成材和待亲邻谦和处世德善誉里千古荣归之铭旌”,正好是三十六个字,落在了“生”字上,而丈二红绸的尺头也落在了“老”字上。另外农村木匠用的门尺,也就是鲁班尺、文公尺,长一尺四寸一,四寸之后再加一分,也落在了“生”字上,另外尺子上的八个大格也是以生老病死苦为基础划分的,所以,不管你修的是“生字门”还是“老字门”,那尺寸,一定要在字上。其实想一想,人生一世,也无非就这五个字的事儿。前段时间流行一首歌,说“天空飘过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挺好。如果改成“天空飘过五个字,生老病死苦”那就未免太沉重了。人生的归点,还在一个苦字上,如果像这首歌唱的一样,你不把它当回事,也不挺好吗。
又凭空插进去一大段废话。其实我还是在为我自己,为我的村子在做一点辩解。我生怕一些正直正义的城里人又怀疑我在宣扬封建迷信,从而小瞧了我那村子里的人。所以我在这里首先搬出去一堆东西,包括《周礼》,来证明这就是文化,是民俗。我从来没小瞧过有些城里人浑浑噩噩无所事事一觉睡醒不知道去干什么的日子,所以我特别害怕这些人反过来又以贵族式的口吻说你在搞封建迷信。当然我也并不是强调“礼失而求诸野”,但我一定要告诉大家,我们那些山村里所保持的,还真的是几千年来的传统。
回到牌位。一般要在桌子上供奉两个,正中间摆放的那个是祖先牌位,左右两侧写“供奉”二字,中间顶天头写“某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正好十一个字。请祖先一般请三代,再往上大家又不太细究了。而真正要拜祭的人的牌位就摆放在旁则,如果是男的,就写“故先考某府君行几之神位”,如果是女的就写“故先妣某府某孺人之神位”。平民的妇女并没有封号,至于至今还要写“孺人”者,大概是对亡人的一种尊重吧。
来烧马的人进了上房门,照例先要进行焚香、化纸、奠酒、磕头等一整套程序,而且主人还得跪在旁边陪祭,接着便可脱去鞋子上了热炕,或打牌或抽烟,也可坐在地上的火炉子旁边捣罐罐茶吃馍聊天。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但凡喝茶的人,都要把自己的刚烧开的第一盅茶先奠出一点给桌子上的亡人。
也是啊,桌子上的那个人在不久前还活生生地在我们的周围,他不是刚去丰湾沟兑过粪吗?刚从河那坡挑来一担子胡麻吗?刚从阳坡川掐过瓜蔓吗?刚从庙坪咀割了苜蓿吗?刚从野鸡坝铲了一篮子冰草吗?刚从下坝坑扫了一背篓树叶吗?刚从袁家川锄了洋芋吗?不是前些天还在喊孩子吃饭吗?不是还张罗着给老小娶媳妇吗?不是刚打完墼子谁备盖新房吗?不是天暖了他盘算着还要挖一口新窖吗?不是过年了,他还要登台唱戏吗?不是打了牌还欠着我的钱吗?不是说好了开春一起去打工的吗?不是胡子花白信誓旦旦要活过九十岁吗?不是还想喝上孙子买的好茶叶吗?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可是,有谁能逃过那索命的无常呢。生老病死苦,古人用一苦字为人生作结,可见都是深味了人生的苦痛,而发出的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而我的村子,一直用着一种极其温暖的方式,来祭奠和感念着逝去的人。
全村百十户人家起码先后要来百十号人,所以坐纸的人家,在过年的三天时间里,门里出出进进,炕里上上下下,火炉子旁边来来往往,很是热闹。在村里人的一起的陪伴中,在在大家的嘘寒问暖声中,使得新近失去亲人的人家,在过年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落寞。
我从小跟着大人烧马,先是大伯父亲三叔他们带我去,后来好多年跟四叔去烧马,现在过年回家,我有时候就一个人去烧。因为常年四季客身在外,所以回家烧马的这几天我就变得格外伤感。随着我所熟识的村里人一个一个地故去,年轻的后生一个一个长大,我觉得这村子已经慢慢地不属于我了。我还想着再过几十年,当我变得头童齿豁步履蹒跚再回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会不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贺知章的那两首《回乡偶书》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