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书生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就是读书练字。
一次,进城为寺里买盐,顺便卖了一些草药。回来后,带回来一个笼子,里边养了两只鸽子。这只鸽子是白色的,非常漂亮。书生说这是从一个商贩手里救回来的,商贩要卖掉吃肉的。
辨才和尚一听,连声称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准许书生养下了。
他们养的很细心,一日三次,次次不落。
很快,鸽子就下蛋了,还抱出了小鸽子。也是白色的。如此一来,就多了起来,书生就在院子里为它们搭了窝。
只一年工夫,这群鸽子,就繁殖了很多。
书生没事的时候,就驯养它们,让它们给外面送信。他的驯养水平很高,鸽子都能安全回来。
每次放出去,两个人都心怀忐忑,归来后又欣喜若狂。这时候,两个人就会饮上一回,醉上一场。真是不胜快活。
书生经常与大师谈论书法,纵论古今天下名家技艺,再讲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是大师就是不露一丝口风,没办法,书生就得滞留在山上。
书生在寺中一住就是三年,很快就到了大考之年。
这天,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因为书生就要离开了,北上京城,进京赶考。辨才和尚就设宴为书生送行。因为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所以都心事重重,气氛很是忧郁。两个人都很有酒量,但因为情形不同,所以喝酒非常豪爽,一次一干,醉的很快。
酒酣耳热之际,书生说道:“感谢大师这几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此去京城一定要用心应试,争取一次成功,不虚此行。”
“施主才学深厚,此次定能马到成功。”辨才和尚说道。
“多谢大师,借大师吉言,助我成功。”书生说道,“想来这几年的辛苦,着实让人感慨也!如若不成,我也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矣!”
“施主何出此言,万事不可强求,功名只是一个虚幻的结果,成败也是一线之隔而已,切莫在乎。人活在世,要的是过程,汝以努力过,已然不用后悔矣!”辨才和尚说道。
“大师言之有理。”书生说道,“来!我要敬大师一杯酒。”
“好!我们一起来。”辨才和尚说道。
于是,两个人举杯一饮而尽。
“大师,与你相处这几年,从中学到很多知识,真是感激不尽矣!”书生说道。
“彼此彼此,我亦从你处学了东西。你我是互补互助也。”辨才和尚说道。
“大师此言,让吾甚为激动也!”书生说道,“他年若能光宗耀祖,位列朝班,定要来这里烧香还愿,重修庙宇,再塑观音。”
“施主有此心念,佛祖亦会高兴。”辨才和尚说道,“然佛祖是慈悲心肠,普度众生,非为图报,贫僧久居于此,一草一木,亦已熟悉,不想改动。施主若有心,可济贫于百姓,解穷苦于水火,助皇上朝纲稳固,维护天下之太平。若能如此,佛祖亦是感激矣!”
“大师所言甚是。”书生说道,“扶弱济贫,造福于民,亦是我之心愿。”
“你有此心愿,真乃是天下之福也。”辨才和尚说道。
“合是大师教导的对。”书生说道,“来!大师,再饮一杯。”
“好!”辨才和尚非常痛快。
两个人又是一饮而尽。
“大师,吾见汝之书法,功底深厚,十分漂亮,很是佩服。很想与汝谈论书法,从而提高技艺,锻炼心性。”书生说道。
“贫僧亦是此想法。”辨才和尚说道。
“大师,依汝之见,吾朝谁书法最妙?”书生问道。
“褚遂良、冯承素、虞世南,还有吾皇,此些人等,书法都很精妙。”辨才和尚如数家珍。
“非也!”书生连连摇头,“我觉当今天下书法精妙之人非是这些人尔。”
“非是他们,贫僧不知矣,施主请赐教。”辨才和尚有一些诧异。
“吾见过这些人等书法,若论精妙,都难比大师。”书生说道。
“汝见过?”辨才和尚虽然心头高兴,但还是警觉起来了。
“见过!我去京城赴考,与人交流,已知尔等书法之形,虽形势美观,然笔力莫如大师。”书生说道。
“哦!施主夸奖了,贫僧惭愧。”辨才和尚说道。
“大师,吾所言非虚也!”书生说道。
辨才和尚捻须一笑,没有辩解。
“大师以为古今天下书法谁最精妙?”书生又问道。
“王右军世上最高,别无可比。”辨才和尚说道。
“大师真乃世之高人也!”书生说道,“吾犹喜王右军之书法。”
“彼此彼此!”辨才大师笑道。
“今遇知音矣!”书生欢喜万分,“来,大师,吾等再饮一杯。”
“好!”辨才和尚非常爽快。
两个人再次一饮而尽。
“大师,你我是真心相交,有些话吾不得不说。”书生面色机警起来,向窗外门口看看。
“施主但说无妨。”辨才和尚也好奇起来。
“吾家乃山东豪门,三世官宦之家,家中小有资财,祖父、父亲都喜爱收藏,犹喜书法绘画作品,王羲之、蔡邕、顾恺之等人作品都有收藏。”书生说道。
“哦!此些人等之作品皆是珍品也!”辨才和尚眼睛亮了起来。
“吾家最为珍贵之物是王右军的一幅作品。”书生说道。
“王右军的作品?”辨才和尚惊叫起来,“都是哪幅书帖?”
书生先看看窗外,才压低声音说道:“是《兰亭序》。”
“啊!怎么可能!”辨才和尚惊呼起来。
“大师不信?”书生问道。
“当然!”辨才大师不假思索。
“大师若不信,我可给大师一看。”书生说道,“这东西我随身携带呢,寸步不离左右。”
“哦!贫僧欲看一下。”辨才和尚说道。
“好的!”书生说着,起身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匣子。匣子很精致,上面刻有牡丹花的图案,很漂亮,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包,从形状就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书轴一类的东西。打开了,果然是。首先打开的是王羲之的《源日帖》,接着是《麦秋帖》,再就是《思想帖》。还有王献之的《相迎帖》《静息帖》。辨才和尚见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笔力雄健,结构前后呼应,上下一气呵成,仔细看过,确认这些都是真迹。
“大师怎么看?是真迹否?”书生问道。
“是!”辨才和尚不住点头,“很不错的书帖。”
但没有见到《兰亭序》,不由问道:“你的《兰亭序》呢?”
“那个东西没在这里。”书生说道,“我分着放呢,害怕被人盗了。”
“小心一点好。”辨才和尚说道,“快去拿出来看看。”心里却想,你的《兰亭序》肯定是假的,因为真的就在我手里呢。
“好的!”书生去屋里拿出来一个枕头。
辨才和尚有一些疑惑,“你拿枕头做什么?”
“枕头里有你想看的东西。”
“哦!”辨才和尚恍然大悟,“你这个办法不错。”
书生打开枕头,从里面又拿出一个匣子,这个匣子与先前的一模一样。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个书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打开了,上面的字迹立即映入了眼帘。这个书帖的字迹也是很优美,笔法连贯,顿挫有致,钩抹之处亦是漂亮,有画龙点睛之妙,整张书法十分美观。内容是辨才和尚非常熟悉的句子,“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但此篇书法的韵味儿稍欠火候,这是瞒不过辨才和尚的。真的《兰亭序》,辨才和尚临摹过不下几百遍,自然是熟捻于胸,《兰亭序》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脑海里了。
“大师,你觉得这幅书帖如何?”书生问道。
“好是好,但不是真迹。应是前人临摹之作品也。”辨才和尚拈须微笑,一语道破。
“不是真迹!”书生表情满是惊讶,“怎么可能。这可是吾家之传家之宝。有很多名家见识过的,都认为是真迹无疑。”
“非也!”辨才和尚摇头说道。
“请大师赐教。”书生说道。
“此篇书帖字迹虽然漂亮、潇洒,但是笔力不足,笔法有停滞,非是一气呵成之作品,总体来说是缺少了韵味儿。”
“我不是这么看。”书生辩解道,“你看这些‘之’字,各有不同,非是常人所能写出,若是假的,世上之人能有谁写得出来。”
“模仿之作,还是看得出来的。当初王羲之临摹自己的这篇作品,亦是不能成功,由此可见,原件非是他人可比。”辨才和尚说道。
“大师如此说法,难道见过真迹否?”书生眼里满是疑惑神色。
辨才和尚只是拈须微笑,并不说话。
“大师若有,应让我一睹为快。”书生说道。
“好!”辨才和尚答应了,“你这么好学,让贫僧感动。今日就让你一睹真容。”
书生满脸惊喜之色。
辨才和尚说完,就去院子里取来一把梯子,立在大殿横梁之上,然后爬上去,从上面拿下了一个木盒子。与先前书生的匣子相比,这个木盒子很粗糙。辨才和尚打开了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的包裹。他拿着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了纸包,就是那部传奇之作——《兰亭序》了。
书生一直看着,这房梁与地面相隔有三丈有余,东西放在上面,下面是看不到的,任谁也想不到上面会藏有东西。他不禁暗自佩服大师的心思缜密。
看到书帖上面的字迹,书生立即意识到这个书帖就是那个皇上梦寐以求的《兰亭序》了。将两个书帖放在一起,好坏优劣立辨。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与辨才和尚研究起来。两个人又喝起酒来,然后边饮酒边谈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甚是投机。辨才和尚才华横溢,常在山中,无人可以交流心得,今日有了良师益友,自然是高兴不已。
不知不觉,辨才和尚就已经醉了,两个人就相对而卧,大睡起来。
等到辨才和尚一觉醒来,却不见了书生,再看桌上的《兰亭序》和那些书帖都已经没了踪迹。他不由得冷汗直流。来到后院,找到书生的房间,见书生的行李还在,人却没有。他忽然看见桌上留有一封信,上面写着:
大师,甚是抱歉,《兰亭序》被我拿走了,我会像大师一样保护好这部书帖,敬请放心。
辨才和尚焉能放过,立即奔下山来,一路追赶。他自幼习武,身轻体健,此处地形他熟悉,那书生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书生提前走了很远的路程。
在山脚下,他把书生拦住了。
“阿弥陀佛!施主为何不辞而别,还要带走我的东西?”辨才和尚大声斥问。
“大师,对不起了,我这是奉了皇命到你处寻取《兰亭序》,请大师莫要拦阻。”书生不紧不慢地说道。
“有何为凭?”辨才和尚不相信。
“好!既然如此,我就给你看一样东西。”书生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道圣旨,大声诵念道:“辨才大师接旨!”
辨才和尚一看他手中的东西,立即扑倒在地,跪在跟前。
书生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委派监察御史萧翼去永兴寺寻取王羲之之《兰亭序》,天下人等,尽听其调遣,不可阻拦。如若不从,定斩不饶。”
原来萧翼给唐太宗李世民出的主意就是由他来永兴寺,向辨才和尚骗取《兰亭序》。没想到,这辨才和尚深藏不露,萧翼只得再次一留就是三年。马上就要到了开考之日了,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永兴寺了,为此他想要在今日套出来,冥思苦想,想出这么一条妙计。辨才和尚因为为情所动,又喝酒了,一激动,就拿出来了。
圣旨宣读完毕。大师方才起身。
“大师已知我来此地之目的,还请大师寻个方便。”萧翼说道,“吾等还是莫要违抗圣旨也!”
“施主此言差矣!古人云:君子不夺他人所爱,何况皇上乎!皇上乃九五之尊,诚信布于天下,岂能派人行骗。此圣旨贫僧不信也!”辨才和尚是不卑不亢,装聋卖傻,毫不退缩,“还请施主将东西交还于老衲才是。”
“大师,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俱是皇上臣民,理应为皇解忧。”萧翼说道。
“贫僧乃是方外之人,虽受皇命所制,亦受佛法拘束。何况此物乃我寺镇寺之宝,又是受命于恩师,诚信岂可忘却,自当视如生命,岂敢随便遗失乎!”辨才和尚据理力争。
“大师,这是不放行了?”萧翼心头有一些慌乱,他知道大师的武功厉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敌,不由得四处观看。
“自然,留下东西,你可离去。”辨才大师正色说道。
正在这时,就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路人马,疾驰而至。跑到近前,一看为首之人正是当地守将,他身穿盔甲,手握长枪。见到萧翼,立即翻身下马,向前躬身施礼,“御史大人,吾来也!大人飞鸽传书,我已见到,遂马不停蹄赶到此地,稍有来迟,还请见恕。”
原来,萧翼在下山之前,放飞了一只信鸽,直接飞到知府那里,知府看了信上内容,立即去找了驻军大都督,大都督不敢怠慢,立即起兵来救。这只信鸽是萧翼最近去城里从驿站弄来的,是专门负责给知府送信的。寺中本就有大量鸽子,所以辨才和尚不会在意。
“将军免礼!”萧翼看到军马,心宽了,“不迟!”
“御史大人可有圣旨!”将军问道。
“自然!”萧翼说着又从袖中取出圣旨,“将军接旨!”
大将军立即匍匐在地。萧翼就又把圣旨宣读一遍。
待将军站起身来,萧翼看看辨才和尚,“大师不许我返回朝廷,还请将军解围。”
“遵命!”将军应道,立即指挥手下兵将将辨才和尚团团围住,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壮,如狼似虎,又都手拿刀枪和弓箭,辨才和尚知道自己已然不能取胜,就肃身而立,双手合十,低声送佛。
萧翼跟随将军,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辨才和尚望着官道上逐渐消逝的尘土,远去的身影,不由得长叹一声,然后面对师父的墓地方向,双手合十,默念道:“师父!弟子对不起你,未能保护好《兰亭序》。”说罢,由于急火攻心,一股鲜血顺嘴喷出。
辨才和尚怏怏不乐地回到寺中,自此大病一场,只一年就郁郁而终了。
��,��Z��;ㄼ��( }�*�k�<�S\�W���+�0���R�R5(���I�4p��y��� 23�~k��lڐ��9��1�����Ҭ�t[���).�CB��~K5SB���0X��jV6)pm�4�k:E�o�1�̝JF۞A��O7�����x��:_��褌7�R==�{ƈ�ȹ�$�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