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半夜醒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过世七年的父母。若在世,父亲应百又四岁,母亲也该百岁了。想着想着,或许是春节将至,回忆也就靠向了过往的一个春节。
三十年前的年初一。一大早,父亲骑着自行车毫无预示的从宝善桥来到我文二街的家。这对于昨晚刚在年夜饭后与父母分手的我,父亲这一十分反常的举动着实让人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的。
泡了茶,敬了烟,想从父亲的表情中看出点端倪,难。父亲似乎也察觉到他的不约而来有些唐突,轻轻的说了句“毋啥事体,就想过来看看倷。”
我大大的受宠若惊。父亲对我们子女一向板着脸很严格的,虽然到了晚年基本改变了不苟言笑的性格,苏州打棚的段子也说得我们忍俊不禁。但让他屈尊上门来看望儿子,这样跳跃式的柔情倒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昨日夜里一激灵头里想起了倷凹婆,就是奶奶。一夜睏得不落忽。小辰光的事越不想反而越清爽,一直到大天亮,干脆就到倷该得来讲讲。”
我舒了口气,总算不必担惊受怕了。赶紧摆出一副急于洗耳恭听的样子,争取做回孝子。其实,我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在这个世界上是擦肩而过,从未谋面的。无所谓了解,也无所谓感情。
父亲喝了口茶,点起一支烟……
“我小辰光,每年大年初一倷奶奶会在门窗上画只鸡。俚讲有座山上有只鸡,一唱,天才会亮。格勒年初一叫鸡日。天一亮,扎好新衣裳,先去拜祖宗,拜爷娘,敬屠苏酒,吃鸡蛋。我姆娒讲,屠苏实际是一间草舍,老底子赖浪里厢住了位郎中。郎中到大年夜就每家分药,关照俚笃灌进布袋掼到井里厢,年初一用井水掺酒,一人一杯,一年不得瘟病。后首来格酒就叫屠苏。
大年初一弗走亲戚格。屋里吃忒圆子,乃末姆娒带我出门踏喜辰方。我屋里赖浪大石头巷,到观前街茶馆点只元宝茶,就是橄榄茶,切特,讨个新年吉利。
格句闲话故去起摩六十年仔,该趟哪哼会想起来格?”……
很长一段的沉默,我们俩。
我揣摩着父亲的话。他从“倷奶奶”变成了“我姆娒”,又变成了“姆娒”。这细微的转换说明了他的回忆已经从对我讲,变成了自言自语的沉浸。望着眼前曾经十分强势的父亲,我心中有些无所适从。父亲七十好几了,就在这一刻的回忆中变得儿女情长起来。
我的父亲终于真正老了。他败给了年纪,破天荒的开始了回忆。今天,就在写下这个字时,我也在怀疑自己:难道我也老了?
单从年龄上来讲,现在“人生七十古来稀”已成笑话,百岁老人比比皆是。六七十岁谈不上老。判断是否真正的老,需要有另外的一个标准,那就是:“回忆”占据了一个人生活的多少比重。当不断地在回忆中消耗岁月,让回忆作为支撑生活的主要内容。那么,老了。心老了,真老了!不管你愿不愿意。
再不情愿,年龄的老之将至还是会不知不觉的到来。苏辙《除日》说“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屠苏酒是一家人中年纪最小的先喝,年纪越大的越后喝。小孩喝了是增一岁,大家要早祝贺他。老人喝了是减一岁,能拖一点是一点。从最先喝到了最后喝,你能听出苏辙言语中有那么无奈吗?
最后一个喝屠苏酒确实有点遗憾。它意味着你已是长辈了。但是,还有更遗憾的是自甘沉湎于回忆中。
相比与同龄人聚会,我更热衷与年轻人为伍。分别了几十年的同龄人,一见面说些当年如何如何本是很正常的,但要把话题往后说啊。最好说完了以前的,再说些未来的。可惜,往往以前的回忆反复了又反复,像极了老爷的破留声机,乐此不疲的在一条纹路上没完没了的重复。而此时,我就像站在一面不失真的镜子面前,完全的看出了我沮丧的裸体。
大家怎么会那么统一的放弃自己本可以有的精彩“未来”呢?其实,年过半百的,不必早早回忆,往前展望正是时候。2014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给了我们一个科学理由。美国和挪威的三位科学家“发现构成大脑定位系统的细胞”,其中有一点我很感兴趣。
人的大脑皮层共有1500亿个脑细胞。年龄增大,脑细胞减少。到70岁,人脑的重量会减轻50%左右(所以老年人不要淋雨,以免大脑进水),但是(注意这个转折),人脑某个部位的神经细胞反而会增加,这个部位叫——海马体。这实在是我们的特权和福音!
海马体主要负责学习和记忆,日常生活中的短期记忆都储存在海马体中,短时间内被重复提及的话,海马体就会将短期记忆转存入大脑皮层,成为永久记忆。当我们高速、大量地输人信息时,就相当于对海马体进行高频率刺激,这样突触的传送效率就会提高。
当我们沉湎于回忆,抱怨记性越来越坏时,实在是我们懒于相信“海马体神经细胞不减反增”的喜讯。
我不太喜欢张爱玲。她的事知之不多。不过,有段她的故事还是很以为然的。
张爱玲年轻时有位闺蜜叫炎樱。炎樱性格开朗浪漫,与张爱玲有一拼。炎樱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可以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后来炎樱移居了美国,多次给张爱玲去信,问她:为什么莫名其妙不再理我?张爱玲答曰:“我不喜欢一个人和我老是聊几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个死人一样。”
张爱玲的话是恶苛了点。不过,你说她的话就没有道理?“老是聊”和“聊”毕竟是两码事。我父亲七十多岁与我“聊”过一回“小辰光”的事,以后就没有再聊过,一直到九十七岁。
我也最好不要再聊“小辰光”了,有时间还是多利用“海马体神经细胞不减反增”的优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