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生死无悲喜,荣枯都一笑。
还记得那天,我和红莲在做影集的那个公司第一次晃眼看到你,差一点就把我们吓晕了,后来我们又偷偷地打量你好久,才确定你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个人。
不是双胞胎怎么会长得如此几乎一样的容貌呢?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春秋大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夫君竟然还在人间,他只是化作了另外一个人,我又是惊喜又是幸福。我知道你是柳文雍,可我内心的感觉你就是柏舟,是我丈夫。从那一天起,我生命中的快乐时光又开始了,每天能看到你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是他指引我来找到你的,他希望我生命的最后时光,能够生活在阳光里,每一天都快乐,他做到了。
我的身体除了心脏之外,其它的都很好,不犯病时就跟大家一样的,但如果犯病,有可能转眼之间就没命了。来到深圳,我一直都是靠药物来控制病情的,幸运的是大家都没有看出来。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去做检查,医院说我的病情非常不好,若能积极治疗,最好是进行手术,还可能有一两年的时间,不然恐怕今年都过不去的。爸妈和妹妹都劝我不要来了,在家里接受治疗。
但我不愿意在我残缺的心脏上再打补丁了,更不愿意我的鼻孔和嘴巴里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决定放弃手术。我生得不完整,死就不想再被分割,我活着的时候不能精彩,但愿能死得漂亮些,走得干净。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和你多相处一些时间,哪怕是多一天也就是一天,也就多开心一天,那也就是多享受了一天做人的乐趣。
只要我还能动就一定要来向你道谢,向你告别,告诉你我生命的故事。告诉你,我最后的这一段时光是快乐的,只是因为这个世上有你,我最后的这一段时光才会如此快乐。
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的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临了,我不想客死在他乡,这个星期天,我就要回去了。只是我没有达成他的心愿,没有活够十年,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就是我约你出来的目的,趁自己还好看,希望能做你一天的爱侣,不至于吓到你坏了你的心情。
我们到山顶上去转转好不好?我想看看深圳的样子。文雍,你嫌我吗?”
夏清莲的故事从灵魂深处震撼了文雍,完全颠覆了她在文雍心里的样子,文雍强忍着泪奔的冲动,回想这段相处的日子,点点滴滴又浮现在心头,她的坚持,她的淡然,她每一次对自己的笑,对自己生活上的体贴照顾,那些欲语还休的惆怅,那些哀怨不舍的眼神,以前他都不懂,他也害怕,他一直都在躲避。现在听她娓娓道来,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沉入了冰冷黑暗的海底。
这个世界为何要有如此离奇古怪荒谬绝伦的故事?让人伤心绝望,眼前的她是一个将要离世的人吗?她分明就是个仙子,不,她是一尊涉世渡劫的美丽的死神。从出生到现在她一直都在向人们讲述着有关死亡的故事,凄惨到了淡定坦然,美丽到了脱离人间。
文雍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她,眼泪怎么也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紧扣着夏清莲的手,拉着她缓缓地向山顶上走去。
雨,差不多停下了,突然之间文雍就觉得自己和她仿佛就有了隔世的遥远,他不敢松手,只怕一松手她就会飘然而去;再看她倾世绝美的容颜,美到了让人陌生怀疑,不敢相信是真的。这是他和馨雅热恋的时候才出现过的恍惚感。这世上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与她对答,她的灵魂早已不在人间了,自己凡夫俗子又岂能般配得上她呢?
唯一能做的就是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受到凡人的温暖,保留多一些人间的记忆。后来,文雍情不自禁地说道:“清莲,能遇见你文雍何其有幸,要多少年岁的苦行才能修得的缘分,我只想好好地感谢苍天,怎么会嫌弃你呢?也真心谢谢你在滚滚红尘中看到了我。今天,我就是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文雍慢慢地背诵着这首《邶风·柏舟》,此时微风又起,轻柔拂面而过,夏清莲黛眉微蹙,几滴晶莹的泪珠滑眶坠落。
她还有泪,所以她还是有心有情的,她有恋爱之心,有凡尘俗世的不舍眷顾之情,怎奈这世间万物人情因缘皆有定数啊,怎么能够随心所愿呢?
我们若是想爱就有恋人,不舍就能留下。又何必苦苦修建一个偌大的天堂,供奉那么多的神仙?
不觉之间来到了山顶广场,他们漫步在平台上、随后驻足凭栏眺望,深圳的样子尽收眼底,那时候还没有京基100和平安国际,只有地王大厦和赛格广场。细雨初歇,天空还是厚厚的云层,偶尔露出一小块碧蓝如洗的天空,恍若晦暗生命里的一个希望的亮点。
深圳在刚刚过去的和风细雨的洗礼之后,尘埃已去,一身的清爽惬意。只是它的雍容大度已经破空而出,它的倾世繁华再也无法埋藏遮盖。
夏清莲把头依靠在文雍的肩上,凝视着远方,那种依依难舍的神情,就是铁汉石心也会于心不忍,何况是人,如何能够不为她心碎呢?人间虽有悲喜,但它确实漂亮,生命之旅已经到了穷途,不舍之心又该皈依何处?
看吧,看个够吧,有些时候,灵魂不一定能够管住双眼,它能看到天涯尽头,看到广袤无垠的虚空。
见她那般失神落魄的样子,文雍的心就像被谁揪着一样,怜惜地问道:“清莲,你还好吗?”
夏清莲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望着那浩渺云天和苍茫大地的极远之处,言轻语淡:“嗯,还好,文雍,我好像已经看到了天堂之路。但这件事请你不要在红莲面前提及好吗?我让她陪我回去,只是说不想卖图书和想爸妈了,我不希望看到她太过悲伤。也不要对宿舍里其他室友们提及,为我保住这个秘密吧。虽然在一起只有几天时间了,但我不想他们用异样地目光看着我,更不想大家来同情我,那样我会崩溃的,说不定就回不到家了。这两天我们用其他理由给舒秋云说我要离开好吗?天已晴了,让我再跟你们一起去出两天书摊吧,我喜欢这样和你们一起做事,也可以再多几天看到你。文雍,你也不要为我悲伤,我的生命其实早就该结束的,能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我感谢苍天恩赐我最后的快乐喜悦,感谢他指引我来到你的身边。真的,我以破碎之身能享受到如此安乐的生活,也算是福分不浅,我已知足了……”
她不知道文雍也在准备和她们俩道别,现在文雍再不用提自己的想法了,只是顺着她来办好这件事便罢了,自己的那点心事何足挂齿,清莲她才是真正的道别。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他们伫立在莲花山顶,如情侣一般偎依在一起,偶尔他们有几句软语轻言,来留白尘世里的生死情关。
就这样,很久,很久,清莲好像是累了,她征求文雍的意见:“我有些困乏了,你呢?我们下山吧,去市里找个地方吃饭好吗?”
文雍答应说:“好的。”……
那一天,文雍尽心尽力地做了她一天的情郎,倾听她所说的一切故事,小心的回应着她的所有话语,百般照顾,体贴入微,只要是她心之所愿,只要说出口就无不用心陪伴。毫无疑问,那一天是清莲生命中不多的最开心的一个日子。
之后,文雍又抽了一天时间陪她去了一次小梅沙看海。海是所有生命最初的摇篮,他想让清莲在美丽壮阔的大海面前,能够开心地多享受一天的生命。清莲说她看到了归宿,比以前想象的还要好些,她不害怕。
星期天,夏清莲回家了。红莲陪她回去,文雍送她们姐妹到火车站。
离别的时间到了,这是一次生死分界线上的送别,文雍无比惆怅哀伤,他的心一直在颤抖抽搐着。他和清莲不是情侣恋人,他实际上也只能算是清莲爱人的影子,而清莲仅是他生命中匆匆的过客。但为何会痛得这般刻骨铭心啊?又为何会有这般地难分难舍?
或许,这就是生命之间最质朴本真的怜惜,最神秘莫测的灵魂恋情。候车的时候,清莲和文雍轻声说话,下意识两个人就双手紧扣,红莲看见他们的样子,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扭头离开,去到了旁边的一处角落,远远地看着他们。看阿姐那般旁若无人的深情凝望,那不舍的目光,那无奈的淡淡笑容,还有一丝幸福的满足。她知道阿姐一定是又把柳文雍当成姐夫柏舟了,但她仍然希望时间能够就此打住,凝固静止,让阿姐在这个心酸又甜蜜的生命节点上得到永生。
这不是生离,而是死别,生离固然痛苦,但是,知道痛苦就意味着还有希望。而死别就象麻木又似从容,它不是有意的永不再见,而是无奈的灰飞烟灭。那是没有眼泪的哭,没有感觉的痛,那是消失了神灵的祈愿,没有了对方的挽留。离别的人儿当是有眼泪的,可他们一滴也没有。
终于,诀别的时间到了。拥抱,属于爱人的拥抱,是清莲的一辈子数得清次数的甜蜜记忆,就算上文雍的这最后一次,也依然少得让人心酸。如此娇娇佳人,为何幸福快乐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上一次,柏舟在她的怀里对她说:再替他活十年。这一次,她在文雍的怀里,文雍在她的耳边说:“我的生命里已经注定有你的魂魄,与我共生,永不离弃。”
这话她懂的,是出自文雍的真心,她在文雍的脸颊上浅浅一吻淡淡一笑,居然她还有笑容,好凄美,真是美得让人心碎。看起来她是欣慰满足的,有幸福的表情。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子,一个给她十年,一个给她永远,她想不出这一生还需要什么,走吧,有什么不舍呢?不舍又能怎样?
其实她已经明白了,他和文雍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沿着自己的生命路径走向各自最后终点归宿。只是,文雍他的道路曲折漫长、站点又多、终点还远。而自己则是路短站少而且已经到站了。只是希望他未来的路上都是秀丽风光和平安喜乐,而不象自己这般荒芜寂寥晦暗孤苦。
清莲离开了深圳,带着生命中意外的惊喜和满足。
回到家第三天的深夜,她就走了,离开了这个让她无比热爱眷恋人间。
红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告诉文雍:阿姐走了,她走得很安详,也很干净,她一直都特别爱漂亮,走之前还为她画了妆,她是看着镜子里漂亮的自己闭上眼睛的。文雍给她画的肖像,她让红莲取出来贴身放在她的胸口,要红莲替她再向文雍道谢。
清莲她是热爱生命的,她追寻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悦快乐,把生命中最后全部的能量都消耗在深圳的点滴时光里。她把所有的阴暗不详的东西通通装在心里带走了,留在世间的都是开心和美丽。
文雍对她没有大家所认为的那种爱,但她却成了文雍心灵深处不灭的精灵,在以后的日子里,文雍有时会得到她的指引,而她一直都在受着文雍灵魂的朝拜和供奉。
红莲也没有再来深圳,她决定留在父母身边生活,阿姐是从她的怀中离世的,亲情的挽留,爱情的眷恋,都无法阻止生命的枯竭消逝。她虽年轻,但她已经知道,世间真正无价的珍宝就是温暖的陪伴,那是我们的灵魂永远都能安睡的摇篮。靠近了父母好像就远离了孤单,父母也就多了笑脸。文雍把她还需要的东西为她打包寄回,愿她珍爱自己,一生都幸福美丽。
他自己的深圳之旅也该结束了,和舒秋云商量,文雍留下两本书做纪念,其余的就交给舒秋云去处理,书太沉,又不容易变成钱,这样也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人的一辈子不能什么都带走的,有些东西也根本就不可能带走,累了,就放了吧。象书本这样的东西,你放下了,别人拾起来,说不定这世上还能因此而多出几个好人,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所以,文雍在五一节离开深圳时,行囊里只是比来的时候多了两本书,记忆中多了两个永不消逝的美丽身影,也算是走得干脆,干净。
君子不为亡者作歌,但夏清莲是个真有魂魄的人,有魂魄的人不死,她只是换个方式重生,在文雍的生命日记中又多了一曲对她的恋歌礼赞:
清莲本天娇,何故醉尘嚣。芳魂入碧水,玉影出泥沼。
妙心当放纵,绝色应逍遥。生死无悲喜,荣枯都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