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是这省会城市里有名的私立医院的医生，外科。职业病让他的生活处处像手术台一样，严谨谨慎，生怕出了差错。洁癖、强迫症只是他身上微不足道的习惯之一。
年过三十，事业小成，家业未立。过年回家免不了被七大姑八大姨逼婚，从小到大的优秀生、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到现在隔壁的二狗都比他强。无他，二狗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却还是个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有毛病的大龄单身男青年。生性话少，面对家里人的逼婚也只是一一应下，却迟迟未见行动。
春节几天，除过走亲访友、同学聚会，最频繁的活动就是相亲。在外一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许多人只能屈从家里人的安排——相亲，大东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县城的小茶馆，玻璃窗外是北方冬天独有的灰尘天气，雾蒙蒙。预报说会下雪，出来的时候只多了一条围巾，黑色，衬得他与这县城的男青年愈发不同。他其实不爱喝茶，也不懂茶，但除了这，小县城别无去处。桌上放的是普通的白瓷茶杯，萦绕着翻滚的绿叶，白气飘出，带出淡淡的茶香。
对大东来说，这桩相亲，只不过是平时的例行坐诊。互不相识，你问我答，你来我往，将个人的要求和条件摊到面上说，好对症下药。不同的是，今天，他也成了被问诊的对象，并且待价而沽。他的脑海里回想着平时在办公室都会问病人一些什么问题，身高年龄体重，病例上有，过往病史，有何忌口……还有什么，他在想等会儿见了不认识的人要怎么开口，虽然只是例行，虽然没有兴趣，但既然是坐诊，那还是认真一点好了，不论出于医德还是评价，投诉都是非常不必要的。
大东忘了，他要面对的，毕竟不是坐诊。
他低头倒茶水的瞬间，对面椅子上坐了一个人，女的，白大衣，眼睛余光扫过去只能看见这些。他抬起头，忘了手中拿的茶壶，忘了要说的话，忘了这究竟是相亲还是坐诊。
对面坐的女生眉眼清秀，画了淡淡的妆，她穿了淡粉色的毛衣，围巾搭在椅子上。他只能看到这些，也只敢看到这些，眼睛不敢乱转，不知道对面的人在笑还是没有表情。他也忘了要礼貌地给对面的人添一杯茶水，就这样，一动不动，他甚至不敢说一声好久不见。
还是她亲手倒茶的动作才打破他的怔愣，他呆呆的打了一声招呼，完全不见手术台上的果断凌厉和自信，平时的有礼有节此刻全都不见了踪迹。
对面的女生叫小西，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亲口对他说：“我无法呼吸，我们不要在一起了！”作为医生，他清楚明白的知道无法呼吸意味着什么，有责任的医生不到最后不会放弃自己病人的生命。然而面对爱情，死亡似乎是他们唯一的结局。从业几年，他不是没有面对过手术失败、生命从他手中流逝无能为力的情况，但是那一天那一刻，是比无能为力还要糟糕的感觉，就好像他和病人易地而处，躺在手术台上亲身体会生的希望是怎样一点点被夺走，而他却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不能发出。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你在哪里？似乎现在死神还在扼住他的咽喉，一句话也不能说出。
对面的人口气淡淡，还是和以前一样：“几年不见，你又帅了。”
这只是普通的寒暄问好。
大东忽然有些自嘲，有些委屈，又有些愤怒，这些情绪同时出现在他这个大老爷们心中他也不觉丢脸。此时此刻，他只觉她为何还能这么淡然，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好久不见的老友，又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为何看见她他的心里仍会起了波澜。
对他的这句问好，大东一时找不见合适的话回礼，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只能找话：“喝点什么？”
“不用，绿茶就很好！”小西还是那么淡定。
“我没想到今天的人是你。”大东感慨一句。
小西的嘴角弯起一抹笑：“我想到了，我一早就知道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和我相亲，为什么还要和我见面？大东的心里有无数疑问，但是现在他一句也问不出口，他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对面的小西又开口了。
“是我找人到你家说媒的，今天的相亲是我一手安排的。”小西的手轻轻摇晃着茶杯，暖暖的，热热的，很舒服，她坦然说出了这句话。
不等他开口，小西又说了：“年纪大了，家里人逼婚逼得紧，与其随便找个人将就，还不如找曾经的恋人，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如果我的结婚对象是你，我很放心。”
只是放心，只是年纪到了需要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你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无法呼吸吗，你想相亲我就得陪你，你问过我愿意吗？
他的胸腔里随着这些质问升起淡淡的怒气，抬脚就走了出去。他没有看见对面人桌子底下的手都在颤抖，也没有看见她眼里压抑的伤心和难过，也没有听见那句很小声的：“果然，还是不可以吗？”
小西在茶馆里坐了很久，喝光了小茶壶所有的茶水。那个人，分开几年，他的习惯一如既往。左手拿杯，大拇指会不自觉的沿着杯子动来动去，很细微，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喝着他点的绿茶，她发现她竟也不习惯这绿茶了，分开几年，她和他一样。从前拼命想要逃开的禁锢，如今连喝水都和他一个口味，也只想和他一个口味。
她当初为什么会和他分开呢，为什么会提出分手呢？少年相识，学业上的较量让他们棋逢对手，也让他们产生对对方的盲目崇拜。她永远记得那个星期一的早晨，像所有的少女怀春一样，春天的阳光和煦而又美丽，她看着台上演讲的那个少年，她的心里也仿佛照进了阳光，她确信，在那一瞬间，她想起来一句话，美从来是一种感觉。她想到了同桌抽屉里的言情小说，她不知道书里的语言如何描述，但她想，故事里的男主角大抵就像台上的少年吧，成绩优异，外表美好，是学校里女生的初恋对象。如果从前这个人只是一个符号，但从那个早晨起，他应该成为某个故事的主角，或许是她的。
爱情，从来都是一瞬间的动心。往后漫长的时光只不过证实当初的心动更加刻骨铭心。
高中的他们从不认识，直到高考结束班级聚餐的那个晚上。很凑巧，他们两个班在一起，相同的任课老师，好多同学都相互认识。男生放开了酒量假装成熟和男人，女生也在短短十几天的日子脱胎换骨，一个个散发着青春的美丽和朝气，时光正好。小西永远记得，她在窗子口旁吹了会儿风，转头的瞬间，就看见他也站在她身旁。想要让开地方给他，却不妨他却开口和她说话，交谈之间才发现他们报了同一个学校，她是管理，他是医学，从心底散发的隐秘的愉悦充斥着她的内心。她看着他说话，那双眼睛专注又深沉，像窗外夏日晚上银河的星光那样闪亮，迷惑了她的心绪。
以后的岁月里，她不经意间忘掉很多人和事，却永远记得那个晚上，记得他好看的眼睛和窗外的星星。分开的日子她拼命的想要忘掉，却发现只是徒劳。无数个晚上，她看着那个大都市里不见星云与月亮的天空，想他的眼睛多亮啊！
大学里他们像其他的大学情侣一样，来往几次之后就在一起了，没有谁先表白，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不需要点名。那是一种很享受的暧昧，却比暧昧更让人安心。
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优秀、内敛、克制。和他在一起，她发现他的大男子主义，也发现他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习惯，小毛病。热恋的日子里，那是一种探险，一种揭开神秘面纱的兴奋和激动，一种发现宝藏的乐趣。她曾经打趣他：“真应该让那些崇拜你的人来看看，他们优秀的师兄现实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只是看着她。
大东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和她在一起，她似乎完全变成一个被受宠爱的小女生，她曾经最嗤之以鼻的那种人。事无巨细被他照顾，事无大小听他安排，她也无所谓，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怎样都是好的。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结婚生子。
后来呢，后来的日子里，那些美好为什么会消失不见，每一天都会让她感觉压抑。
除过学习工作，他几乎要和她永远待在一起。吃饭、看书、睡觉、出去玩……，两个人必须在一起。他们说有情饮水饱，爱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大概也因人而异吧。和他在一起后，她似乎忘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相当独立的人，要求生活有足够的空间，她喜欢极度的自我，独来独往是最潇洒最享受的姿态。被人侵犯空间和时间是她最不喜欢的事，只不过那会儿他们刚在一起，爱情的美好让她觉得她也可以适应两个人的生活。
习惯爱情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自我解放的渴望。
她觉得，比起和他在一起，比起她们的爱情，她更喜欢一个人的生活，喜欢一个人看这星空，阳光和雨雪。
终于她逃了。
原来性格最能打败爱情。
大东几乎是逃一般回了家，到现在他也没想通那么想要自我的一个人怎么会来和他相亲，她不是很清楚吗，他不是别人面前的云淡风轻。对她那是年少时懵懂的渴望，成年后确定的想要。他们在一起，不会有空间，他喜欢两个人的生活，什么都不干也好，直到现在。即便分开的这几年，他也没想过找其他人来替代，他似乎只能习惯她的存在。
家里人问他情况，他匆匆掩盖过去，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提前预谋好的安排，他唯一确定的是，当初要走的她，今天回来的她，无论哪个，他都想要。
时间会流逝，春去冬来，他还是只喜欢她。
他翻出手机里的通讯录，最底层也是最隐秘的存在，这几年他一直自欺欺人没有听过她的消息，认识的人也没有跟他说过，却终究没有打过去。
直到晚上，直到头顶冬夜的星光出现。
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知道就是她，他没有接，天知道他有多想按下那个接通键。电话响了好久，两遍还是三遍，大东早已忘记。
他感觉时间过了好久，又好像只有几分钟，意识恍惚的一刹那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放弃挣扎，大拇指按下绿色的按钮，重重的，好像承认了什么。承认吧，承认她是自己不可或缺的唯一，这没什么。
“是我”，这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她的声音还是细细的，低低的，在这夜里却分外清晰。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听我说”，她停顿了一下，“对不起，过去还有今天。我以为我最想要自由，离开你却从没自由。两个人时我渴望自我，离开你我从没找见自我。我承认，我输了。你不是讲究，不是适合，这么多年，只有你。即使我说分开的那天，我也爱你。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好”大东打断了打断了她的话，只这一个字，泄露了他的激动和颤抖。
“你，说什么？”女声不太相信。
“我说，好，我答应”，他看着头顶的星空，感觉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星星，猎户座的那三颗星此时正南，过年快要结束了。
“好，谢谢你，我爱你。”她好像哭了。
为什么哭呢，他不想要她的感动、内疚和难过，他只想要她好好的爱他，和他在一起，和以前一样。
我从没期待更多，和你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我以为我爱自由，却爱上了爱情，爱上了你。
我想我会和你在一起，即使你走远了。
我想你是最好的，要不然时间为什么不让我忘了你。
最好的，可能是，我相亲，遇见最爱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