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隔着玻璃往外看,三条电线把空间隔成两部分,上面的天死人脸样,一片惨白,蒙着层灰气;下面的树木枝叶茂盛,争相伸着脖子,往天空冲。马路中央间或传来汽车的鸣笛。这声音数次打断慧子的思绪,但她仍静静半躺在床上,背靠松软的枕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某个点。今天的气温又下降几度,即便身体盖着被子,慧子仍觉得很凉。家里很静,沙川刚走不久,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缱绻的气息,惹得慧子心里飘飘摇摇地荡啊荡。
清醒的时候,慧子会想,沙川并没有做过什么,但为何会让她甘心至此。他仅需要站在那里,慧子心里的空洞便被填满,酥麻麻的泡泡噗呲噗呲往外溢。沙川身上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气质,物与欲从他那流过,都不曾在他心底沾染半分。他是那样超然,让慧子想要靠近,休憩。但相处久了慧子也知道,沙川那份超然的背面,是决然的冷漠。沙川没有心,他像一名修行者,追求的是他追不到的某样东西,至于那是什么,慧子搞不懂,或许沙川自己都不明白。毋容置疑,沙川的内心是痛苦的,云淡风轻是他的保护色,他心里的执念比谁都深。有时,他盯着慧子那过于小巧玲珑的脸,许久冒出一句。
“像一只没有脚的鸟。”
慧子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沙川的眼睛漆黑,幽暗,一抹哀伤的表情在他脸上转瞬即逝。莫名的情愫开始萦绕,这时的沙川用一只手反剪慧子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撕扯慧子的衣服。沙川的攻击不含感情,像野兽般原始,暴力,但慧子不觉得被伤害,反而心生怜悯,觉得他可怜,没有出路。她任由沙川在自己身上驰骋、摆弄,直到大汗淋漓。沙川在到达顶峰时的闷哼,会带给慧子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仪式完成,沙川会恢复他一贯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不是他自己。他丢下一句下次再来,便施施然离去。
一阵叶子掉落的声音传进慧子的耳朵,起风了,树木的轮廓像火苗在跳动,叶与叶之间开始碰撞,发出“哈啦哈啦”的响动。在被人类统治的城市里,大自然的声音也只有此刻能占据主场,车流声被覆盖,尖锐的鸣笛还妄想刺破这种和谐,却只能如烟花炸开般短暂。了无生气的日子,一切都在发霉,慧子心底那些腐烂长毛的往事总会悄然抬头,令人作呕。
儿时的某天,慧子从幼儿园回家。大门敞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摊鸡屎堆在厨房门口。堂屋门半开着,空啤酒瓶散落一地,恶心的味道在空气中飘着。慧子小心翼翼躲在门口目睹着父亲对母亲的折磨,母亲光溜溜的,父亲叠在母亲身上,用低沉的声音命令她,快给我生个带把的,没用的娘们。母亲的呜咽堵在被父亲捂住的嘴里。傍晚的屋里光线昏暗,只有母亲的身体闪着白光。年幼的慧子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但本能促使她不敢进屋。在一切声音消失后,慧子悄声跑到大门口,重重关门,装作刚回家。父亲醉倒在床,母亲在整理纽扣,看到慧子进来,连忙背过身抹了一把脸。四丫回来了,我去做饭。母亲脚步急促地走向厨房,浑然不觉自己踩到了那摊鸡屎。慧子开始整理散落的啤酒瓶,一个一个拿去西边堆放着破烂的旮旯,攒着好用来卖钱。
母亲生着火,炊烟从厨房后的烟囱中升起,一缕一缕远去。慧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幻想自己能变成一缕烟,消失在浩瀚无垠的天空。在这种沉静的氛围中,夕阳慢慢被大地吞没,慧子望着被霞光照成暖色的树梢一点点变暗,最后与夜色融为一体。暮色四合,年幼的慧子第一次体会到空无一人的孤寂。
此后慧子开始重复做一场梦。在梦里,她一直跑,身后有个东西追着,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让她极度恐慌,跑着跑着,她会掉进一个深洞,洞里软乎乎,又黏又潮,她的脚被禁锢,扎扎实实长在了泥里。那东西马上就会追来,慧子急得满头大汗。这时洞口出现刺眼的光亮,她的母亲站在白光里,满脸泪痕,用忧伤的目光凝视着她亦或是她身后的某处虚空。慧子喊母亲救命,母亲却说她要走了。白光把母亲吞噬,消失。慧子陷在黑暗里,如一棵动弹不得的树。一开始慧子还会哭着醒来,后来她习惯了,也就静静地立在黑暗中,等待晨光熹微。
2.
从慧子家出来,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口有只缺一条前腿的黑猫,沙川每次路过都要去看看它,有时会刻意带根肠。沙川不会把食物送到猫的嘴边,而是放在地上,让猫自己吃。黑猫吃东西时,沙川便蹲下,用眼睛仔细描摹。黑猫身体修长,通体漆黑,只余额头一处白。它的一条前腿似乎先天便没有,接口处圆润,覆盖着猫毛。黑猫吃东西时的姿势很怪,只有一条前腿支撑身体的它把头往下伸时总是很谨慎。沙川看久了便用手触碰猫的断腿处,微微用力,支撑着它的身体。等猫吃完,沙川便起身去往工作室。
沙川的工作室在一家水果店的二楼,楼梯口位于收银台左后方。顺着水泥楼梯往上走,两旁随意立着落灰的油画布和空的颜料瓶。工作室没有门,只有一面原麻布帘子,上面堆砌一些色彩缤纷的油画颜料。沙川撩开帘子走进去,在一幅画前站定。这幅画很大,差不多占据墙三分之二的高度。画面倒是很简单。画面上方是用刮刀蘸取纯白色颜料,打着圈层层堆积的一团光,颜料里添加了石英砂颗粒,所以这光显得厚重踏实,白光周围还有一层薄薄的光晕;画面下方是完全相反的景象,黑,全是黑,这些黑围着白光伸出手臂,如诡异扭曲的人形轮廓,又像是被风雕刻到变形却愈发妖娆的树林,它们没有实体,看起来很虚幻,让人摸不着却又如影随形。
沙川盯着这幅画,入定般一动不动。他神色晦暗,目光游移不定,从黑移向白,又从白转向黑。
这幅画在整个工作室里独树一帜,甚至是格格不入。相对于沙川其它的作品来说,它过于简洁。沙川的艺术风格是繁杂的色彩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他所做的画,元素丰富,但系统看过去不难发现,燃烧的蝴蝶翅膀、缺一半的上弦月、断线的风筝、玫瑰刺上的血渍、断翅的鸟类、残疾的猫等这种有缺陷的事物永远是他的主题。而这些画中,他所用的色彩都异常瑰丽。偏这一幅,太过抽象,倒像是他未完成的作品。
但沙川最爱这幅画,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慧子便是在这间工作室,慧子单薄的身子藏在空荡荡的灰色风衣里,一只手拎着装有水果的透明塑料袋,另一只手正撩开帘子,惊讶地打量这方天地。目光相撞,慧子连忙道歉。她的声音犹豫而怯懦,还有面对陌生人所流露出来的紧张。沙川打量一下她,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继续对着画板冥想构思。那个阶段的他已经一年没有创作出自己满意的作品,那种残破的事物再也无法令他激动,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现实空间里所能看到的具体缺憾。
还是无法动笔,他恼怒地挠挠头,跺跺发麻的右脚,起身发现慧子站在那幅黑白画前,目光紧紧黏着画中的白光,她的手握成拳,死死地攥着塑料袋。沙川走到她旁边,慧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靠近。在看啥?沙川冷不丁的一声,把沉浸在画中的慧子吓得身体一哆嗦,装着水果的塑料袋掉落在地,红灿灿的蛇果滚到沙川的脚边。沙川弯腰捡起水果,装进塑料袋,递给慧子。慧子接过塑料袋的手还在颤抖。她转头看着沙川的眼睛问,你画的?沙川不置可否,继续问慧子,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白光即将被吞噬,黑暗的鬼影像病毒一样在蔓延。慧子用诗一般的语言回复沙川,接着又喃喃自语,这白光竟如我梦中的一样。
3.
慧子的世界很静,时间被停止在某个点,万物奔涌向前。
“嗡嗡嗡”的震动声打破这种寂静。不知何时,风停了。
慧子懒懒起身,寻着声音去拿手机。路过穿衣镜,她瞥见自己不着寸缕,一抹鲜红趴在左乳上端。慧子下意识抚摸那块崎岖不平的皮肤,虽然被覆盖在红色蜘蛛纹身下,眼观不太明显,可指头一触碰,那疤痕的触感还是如此鲜活。她对着镜子,微微用力,用小指指甲在蜘蛛旁边纵横交错地画线,凸起的红色线条很快浮现,一张网在白皙的皮肤上成型。她打着寒颤,胳膊和腿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拿了手机,慧子立马钻进还留有余温的被窝。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11个熟悉的数字在屏幕上叫嚣,嗡嗡的震动像电钻声一样直往脑壳里钻。在慧子犹豫接不接时,声音消失了。慧子并没有松口气,而是等待着。果然,第四个电话很快打来。母亲总是这样,不接就一直不停打,她最强悍的记录是打了56次,慧子的手机被打到没电关机。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但慧子能感受到母亲老迈粗重的呼吸,透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她能看到,母亲坐在昏暗的堂屋里,老旧的墙皮在岁月流逝中无声脱落,沉重的味道笼罩着天地。那是一种衰败腐朽混合着村子里弥漫的粪便味,慧子每次置身其中,胃便隐隐作痛。许久,就在慧子失去耐心想挂电话时,母亲的声音传来,我要死了,我很快就死了。
慧子的火气一瞬间被点燃,攥着手机的手忍不住颤抖,你要死给我打什么电话,去找你家带把的啊,找你们全家最宝贝的香火去啊!说完就挂了电话。
慧子自虐般爬出被窝,赤身裸体走向阳台。寒冷让她保持清醒,她怕自己抑制不住伤害自己的冲动。电话又来了,慧子立马滑动接听键,冲对方吼到,又想要多少钱你说,别装出一副可怜样子。吼完这句,慧子的心脏一阵颤抖,大脑里传来尖锐的轰鸣声,男男女女的魔音钻进骨缝。
看,我就说养闺女白养吧,你个白眼狼的玩意。
小贱蹄子,去过大城市就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吆,忘了是谁把你造出来的?下贱玩意。
给你弟点钱咋啦,你挣得多,还想以后便宜外人啊。
我也没办法的啦,总不能让阿宝娶不上媳妇吧。
......
杂乱的音波争前恐后往脑袋里涌,慧子蹲下,捂住自己的耳朵。许久,等轰鸣的音波散去,慧子才发现电话那头意外安静,母亲挂了电话。
慧子的怒气并没有平复,她的母亲明明和父亲一样都是加害者,却总能把自己弄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她甘愿做丈夫的提线木偶,可怜又可恨。
五岁的慧子急切盼望长大,她怕梦里白光带走母亲,而自己还没能力自力更生。阿宝出生后,父亲母亲都像变了一个人,母亲成为趾高气昂的指挥家,全家都要听她调配,把这个洗了,把那个晒上,来换尿戒子,中午要吃炒菜……父亲也不再酗酒和摔摔打打,而是随着母亲差遣。那一刻,慧子真心感谢弟弟的到来,让家有了点她想象的样子。
可是这种情况持续多久呢?慧子努力回想,混沌的记忆像团雾,记不真切,只是依稀觉得有过这么一段不真实的时刻。
风过后,云被吹散,太阳在灰白的天空中若隐若现。慧子抬头,有些刺眼。她转身回卧室,路过客厅,胳膊不小心蹭到电视柜上摆放的花,花瓣簌簌而下,落在白瓷砖上分外扎眼。那还是前几天沙川带来的花,此时的透明花瓶里,还余一片大团的红垂着头,花瓣边缘卷起,黄褐色往花蕊蔓延。枯枝颤巍巍支撑着残花,看起来老迈又颓废。慧子把它们狠狠拽起,丢进垃圾桶。刺扎进她的手,晶莹的红色血珠一点点变大,她把它们放进嘴里,嗦喽着,疼痛让她感受到片刻活着的快感。
她穿上衣服,给沙川打电话:“家里的花败了。”
“嗯——什么?”沙川的声音很轻,带着疑惑,脑子像是还没有从某件事物中抽回来。
“我说,家里的花枯萎了,你下次再买点来。”慧子加重语气,重复一遍。
“哦,就这事啊,微信说一下不就好了。”
“微信说?微信说你不怕被发现啊!”慧子轻笑一声。
“怕啥,我又不回家。——再说你那里才是家。”
慧子知道,沙川一旦这样调笑时,就说明他心情不错,最起码不是那种漂浮着的空荡荡的状态。
“你真恶心哦。”慧子停顿片刻接着说,“不过,我也是。”
“我的手被玫瑰刺扎破了,你要看吗?”慧子把手机换到右手时,刺痛让她想起了刚受的伤。
“严重吗?等我过去伤口就长好了吧。”
“你想看的话,我可以让它严重的。”慧子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这次就算了,我在创作。”沙川说完就要挂电话。
“沙川……”慧子的声音很小,带点颤抖。但她没继续说,而是挂了电话。
4.
沙川站在画板前,嘴里叼着一支烟。麻料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是为他而生,头发用皮筋松松绑着,整个人看起来随意慵懒。
自从见过慧子胸前的纹身和疤痕,他心里便在酝酿一幅画,极致的白和妖娆的红,可应该让它们绽放在哪里呢?要用黑来打底吗?沙川摇摇头,他讨厌黑色,即便墙面挂着一大幅带有黑色的画,但他也只把黑色作为白色的衬托,那光才是他画中的主角。再说,黑色里面藏着一切的罪恶,虽有吸引力,但他暂时还不想与它为伍。
慧子曾说黑色的鬼影像病毒在蔓延,沙川觉得不是,黑色是被禁锢的,它不会流动,而白光才会一点点变大变亮,总有一天会把黑暗驱逐。
白光?突然,沙川的脑中有一些零星的念头一闪,他还来不及抓住,它们便飞远了。沙川拧着眉挠挠头,几绺头发散下来,碰到烟头,滋滋的声音很轻微,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飘进沙川的鼻子。他把头发往耳后一拨,手指夹过嘴里的烟头,一甩,用脚踩灭,火光伴随着烟灰在地面沉寂。沙川重新点燃一支烟,走到后窗边,茂密的梧桐树枝阻挡住他的视线。树?是了。慧子曾多次讲过那个关于白光的梦,梦里的最后,她如同一棵动弹不得的树,静静站在那里等待。我何不......
沙川疾步走到画板前,拿起铅笔开始勾勒,线条如他的思绪一样流畅。等着吧,慧子,我定把你创作成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少女的轮廓描摹好,沙川开始画那个伤疤。伤疤布满褶皱,摸起来凹凸不平。沙川曾问慧子是怎么烫的,慧子只是神色淡淡地说除了至亲之人,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沙川在伤疤上画了一只巨大的蜘蛛,蛛丝包裹着少女的身体,蛛腿从胸前向后背,一直延伸到粗壮但干巴的树干上,与树皮的纹路融为一体。树干一旁伸出一根侧枝,吊着包裹着少女的蛛网,远看,像一位少女在荡秋千,细看才发现,少女只是供大树成长的养分。大树的顶端几乎没有叶子,枝丫无力地伸向天空,地面铺满一层落叶。用铅笔线条打完草稿,沙川退后看了看,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走近拿起油画笔,调和颜料,勾勒、铺陈、晕染、覆盖,沙川的眼中只剩下色彩斑斓的诡异画面。画到疤痕和蜘蛛时,沙川觉得不如把疤痕换成新鲜的伤口,伤口处流出的血汇聚成蜘蛛的模样,一点点输送给大树。既然慧子是烫伤,不如再加点火?那就从落叶开始燃烧吧!沙川在心里兴奋地大笑,大树朝少女索要着养分,殊不知自己已经站在了毁灭一切的火焰中。多疯狂的想法啊。慧子,你可真是我的灵感。
一直到半夜,沙川才大体画完,心也慢慢趋于平静。楼下的水果店已经关门,他披上外套,用手机照着下楼,穿过带着果香味的店,走向街道。一串金刚菩提随着他手指的拨动,发出清脆的呼啦声。街上只有零星几个醉鬼走动,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粗话。沙川紧紧外套,宽大的裤脚随着步子摩擦撞击,带起几片地面的落叶。
到慧子家时已经过了凌晨,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一片漆黑,路由器的光点像鬼眼在角落里一闪一闪地跳动。沙川打开灯,看到地板上掉落的红色花瓣,他伸手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卧室里的慧子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像个球,沙川打开灯,凑近去看慧子的脸。
5.
奔跑,跌倒,被实质的黑追着,慧子绝望地掉进洞里。黏腻的触感钻进大脑,腿动不了,又是这个梦魇。慧子蹲下抱住头,她不想看到白光,白光中的母亲苍老哀怨,如幽魂一般盯着她,直到被白光吞噬。慧子抬起头睁开眼,刺眼的光让她一瞬间失明,一张男人的脸逆着光靠近她。砰一声,两颗头撞在了一起。沙川捂住额头后退,慧子惊慌失措地望着这个男人,几秒钟后意识才回归。
“你,你怎么来了?”
“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沙川的眼中闪着光芒,急切的声音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
慧子胡乱套上衣服跟着沙川出门,心事被夜色包裹着,愈发遥远朦胧。穿过乌黑的巷子,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显现,交叠,拉长,又隐入黑暗。
夜很静,只有踩到落叶的沙沙声和沙川手中捻动金刚菩提手串的脆响,慧子昏胀的大脑在这种节奏声中趋于平静。
来到工作室,慧子被沙川拉着,快步走到画板前,绚烂的色彩让慧子移不开眼,几乎不需要思考,她便知道画中的少女是自己,尽管那少女有着比自己更白的肌肤和更坦然自若又天真的面孔。她像纸片,轻飘飘躺在蛛网里,荡秋千一样摇晃,发丝凌乱自在,有一缕甚至飘到落叶燃烧着的火中,但她仍沉浸在自我之中,像无我的木偶。
画中的少女无知无觉,胸口的蜘蛛却刺痛慧子的心,结疤的伤口被剖开,脓液混着鲜血,淌过她十五岁的青春。
炽热的艳阳烧灼着大地,焦躁的空气中全是不安的气息,父亲从灶台下拿出赤红色的烧火棍捅向她胸口,辱骂和怒吼并没有随着肌肤被烫焦而消失。
“小小年纪不学好,白养你个赔钱货,穿那么少给谁看,下贱的玩意。”
“真是丧门星,皱巴着一张脸,以后都没有男人肯糟践你。”
“老子今天就让你长个记性!”
“早知道就该把你按尿桶里淹死。”
……
她颤抖着,浑身像在火焰里炙烤,倔强的脸不屈地瞪着父亲,一言不发,从余光中瞥到一旁的母亲急切地捂住弟弟的眼睛,像烫到般躲去里屋。阳光晒得她头昏脑涨,腥重的酒味直往鼻腔里钻,疼痛从胸口向全身蔓延,她却觉得一切都很遥远。灵魂如旁观者,麻木地等着闹剧结束。
“慧子?喂!慧子……你怎么了?”
沙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进慧子的大脑,她意识到自己浑身颤栗,手脚麻木,眼前的绚烂色彩如花如火,把她内心最本质又最恐惧的东西勾出。流脓,结疤,新生的粉红色皮肤一层层覆盖,但褶皱仍然随着血肉,拉扯着烫伤边缘完好的皮肤,定格在胸口。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画中少女的新鲜疤痕,暗红色油画颜料还未干透,黏腻的触感像浓稠的血。
慧子的眼睛盯着手指上的色彩,暗红色的颜料在她眼睛里晕染开,放大到她的整个脑中。她抑制住把它们吞入腹中的冲动。
“可以……我是说,可以把它们画到我身上吗?”
沙川的眼神一瞬间亮了,想象那些红色绽放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如火如荼,张狂的艳色铺满她胸口,火焰在腿上燃烧。背后则是另一番景象,枯树干扎根在褐色泥土里,沿着一节节脊椎攀爬、蔓延……
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肌肤上,鸡皮疙瘩布满全身,激动的颤栗伴随着微凉的冷意,慧子觉得自己的灵魂飞远,她浑身轻飘飘的,像画中荡秋千的少女般失去重力。透过镜子,她看到自己如石膏雕像,画笔所过之处,绚烂让苍白的皮肤变得鲜活。火焰在胯部以下燃烧,吞没她,又重塑她,她不必割去血肉,却宛若新生。被艳红色蛛网包裹住身体,这些颜色完全属于自己,慧子奇异地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6.
镜子里的慧子闭着双眼,全身被色彩包裹,神色平静,灯光赋予立体的艺术品更真实的光影,让她看起来璀璨又堕落。沙川转动着酸胀的手腕,望着慧子的眼神里全是惊叹,他确信自己创造出一件独特的作品,有生命的艺术品。慧子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让那些画面改变,皮与肉堆叠移动,色彩被挤压或拉伸,完美如此轻易便有了缺憾,沙川盯着那些流动的画面,它们拼凑出无限的未知,未知令他憧憬、疯狂。
画室里的地暖烧得很旺,沙川闻着松节油味混合着温暖的亚麻香气,身体瞬间松懈下来,精神却仍处于亢奋之中。他移动到房间的角落,瘫在松软的懒人沙发上,眼睛呆望着头顶赤白的灯光。
“阿川你仔细看,横平竖直才是线条的规则。万事万物都有规则,你不能随心所欲。重来。”母亲声音温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偏执,她一把扯掉沙川面前的画纸,用大拇指和食指拈着优雅地撕碎,崭新完美的白纸又一次被推到沙川的面前。
地面全是被母亲淘汰的垃圾,那些几何体从来没机会在画纸上呈现出完整的样子,一笔落下,便是被撕掉的终点。
……
母亲的呼吸声变得粗重,铅笔在沙川手中颤抖着。重来重来重来,继续继续继续,母亲温柔的魔音如同鞭子,抽得他心阵阵钝痛。
“你别再撕了。”沙川哭着求母亲。
“你为什么不能认真画?”母亲声音里分明藏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沙川想说他认真了,可如果他说了,母亲便一改往日强装的温柔,变得竭斯底里:“怎么可能?你可是我儿子,怎么可能会画不好?”这种声音让他畏惧,“你不能像他,知道不?我不许你像那个废物。”母亲抓住沙川的肩膀来回摇晃,妄图晃掉他身上存在的属于父亲的影子。
母亲的强迫摧毁着沙川,却也成就了他。母亲追求完美,她的画细腻工整,尽善尽美。然而沙川很少能看到母亲完整的画作,她每完成一幅画作,便毁掉。
摧毁完美是母亲的执着。追寻缺憾是沙川的继承。
沙川觉得世界与他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荒诞且无声地运行。母亲说万事万物都该遵循它既有的规则,横平竖直,光影过渡要自然,透视要合理。可在沙川眼中,一切都毫无意义,世界是荒诞的,规则是用来打破的。以人为画布,不也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品。
慧子侧着身子,呼吸声平稳,胸前的鲜红色如绽放的曼珠沙华。沙川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缓缓靠近慧子,指尖想去触碰自己创造的神迹,却在距离慧子皮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他犹豫了。
摸摸吧,就算毁掉也没关系。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慧子胸前的疤痕处,颜料的冰凉和皮肤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凹凸的颜料颗粒感摩擦着指尖,沙川感到满足。他的手指缓缓下滑,在虚空中摩搓着,像抚摸身体,也像在描摹一幅画。
“这些颜料在你身上真美。”他声音低沉,如情人的呢喃,“它们让你变得更加真实璀璨。”
沙川的手指移动到慧子腿上的火焰,又仿佛被烫伤般缩回手。他的目光变得深邃,透过慧子的身体,他看到了某种被压抑的情绪在颜料下蠢蠢欲动,它们在真实地跳动着。
毁掉它们吧!声音在叫嚣着,毁掉它们。
沙川起身关灯,在黑暗中掏出一根烟,颤抖的指尖出卖着他的内心,他刚才像被母亲附体,一股强烈的欲望催着他去毁掉,毁掉那本不该存在于世的艺术品,连带着毁掉那个艺术品下的躯体。
7.
阳光通过镜子的折射打在慧子的脸庞,温热的感觉像贴着一只猫。窗外梧桐树上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唧唧唧唧”,有着属于它们的节奏。慧子睁开眼,感觉身体有些僵硬,一动,皮肤传来轻微的紧绷感,干涸的颜料随着皮肤纹路的移动,自然生成密密麻麻的裂痕。慧子走到镜子前,身上的颜料依然鲜艳,胸口的红色蜘蛛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而颤,似是有生命力的活物。裂痕让她想起见过的壁画,斑驳的纹络以肉眼看不到的程度变幻,记录着时间的刻度,不朽地承载着岁月流过的痕迹。她觉得自己也成了另类的岩石,柔软的,鲜活的,有着神性的光辉。沙川赐予她光芒,令她成为伟大的一部分。
慧子开始爱上自己。
沙川在看着慧子,慧子走过去,靠近他,贴近这个神一样的男人。她用手抚摸沙川的脸、散乱的头发,疲惫的神情挂在他的脸上。
一阵嘈杂的辱骂声传来,慧子和沙川从沉默中抽身。慧子走去窗边,楼下一个摆摊卖菜的老头在骂一个路过的行人。老头佝偻着身子,头顶灰白色的毛发,脸上沟壑难平,神情似几十年得不到排解的样子。他伸着一根手指,指着对面人的鼻子,一连串方言喷泻而出,扭曲的嘴脸让慧子脑中浮现出父亲的样子。父亲便是这样,一辈子炸炸吼吼,用气势来掩盖自己的虚弱。四周围着一群带孩子的老头老太,神情带着点灯熬油般的疲惫,好奇又幸灾乐祸地观望着一切。一辆辆电瓶车载着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经过,匆匆忙忙,奔走在时间里。
慧子转过身,问沙川:“你为什么要把画室选在这里?”
沙川喝口水,瞬间便明白慧子的意思:“你是觉得这里太过混乱吵闹吗?但我在这里才觉得宁静自由。当我的精神处一幅画中时,时常觉得天地中只有我一人,我漂浮在时间之外,空空荡荡。如果四周再没一点声响,你觉得会怎样?”
“你会疯吗?疯了又有什么不好?你看看我们,我们还正常吗?”
沙川走近慧子,用手指磨搓着慧子的脸:“我们不需要正常,我们就活在一个狭小又隐蔽的角落有什么不好的?这个角落里没有同行的人,没有人能了解我们来时的路,我们也不必非得去求同一个归途。”
“你可真是个艺术家,骗我的同时,骗自己也是一把好手。”
“你能说你是正常人吗?正常人谁会想自虐,想毁灭,想抱着所有人去死。你看看你自己,你还存在吗?你是艺术品。那些高贵、平和、正统的生活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我们就是罂粟之花,生而危险,毁掉别人的同时更渴望毁灭自己。”
“沙川。”慧子穿好衣服走到沙川面前,她盯着沙川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沙川,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
沙川错愕地看着慧子:“为什么?这是你选择的毁灭之路吗?”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归途。我妈快要死了,我得回去。”慧子走到门口,又冲着沙川小声说,“白光要消失了,或许它还会出现。我们只能等待。”
慧子走下二楼的台阶,摸了一下两旁的油画布,一些尘埃沾在她的皮肤上。等她走到大路,鼻腔里还都留着一些松节油和水果的残香。她想象着沙川正在做什么,随后甩甩头。心里想着,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