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一】

记忆里，自己最初对死亡的概念产生独立思考是在小时候，一次院里有老人去世。对面楼下白事办的浩大，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门口摆着花圈，突然想到是不是有一天家人会离开、自己也会死掉。那晚吓得不敢睡着，月光洒在帘子上，暗影浮动间我觉得异常可怖，想象着死亡或许就是一直在下坠、掉进一个黑洞。这世界上的人和事与你再无关系的感觉，让我害怕到一身冷汗，又不敢把爸妈叫醒。之后每每提到死亡，就会把当晚的情景重新放映一遍，再把那个感觉放大。可以说是童年阴影了。

随着长大，对死亡有了更多科学层面的了解，我也不会自虐到经常回味这种感觉，但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来，那种深刻的恐惧感还是无法被化解。两年半前，我经历了第一个亲人的离世，那使我把对自己生命有朝一日会终结的注意力，转到了一直回避的亲人将先于我离开这一事实上。当时因为爸妈刻意的信息封锁，消息很突然，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也不能预想以后的我应该如何面对长辈的离世。

后来，生活还在继续——逝去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每每想起，留下的这份苦痛总是无法释怀。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应该如何理智地学会告别。

【二】

提笔写这篇文章，用了我很多勇气。最近读了一本书《最好的告别》，里面的很多临床故事读之伤感却让我深受启发。在衰老和死亡这个课题下，外科医生葛文徳指出了往往被忽视、或忽略不提的问题——医疗的局限和生命的尊严。我们的文化里努力避讳提起死亡，仿佛也拒绝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但是我们必须要触摸、审视伤口，才能抚平这些伤痛。那么该如何正确接受身边亲人的离开？如何做好准备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

这本书的英文原版名叫“Being Mortal”，是凡人mortal being一词掉换了顺序。生为凡人，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衰老和死亡就已经成为了必然的生命历程。20世纪以来，医学得到了飞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医生和护士投入到救死扶伤的这一行业，医学突破、高科技的医疗手段挽救了无数的生命。无可厚非，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而这本书指出，正是因为当代发生了太多医学奇迹，致使大众普遍把医院当成了希望和痊愈的福地。病痛是个可怕又无情的东西，人老了，它就更加面目可憎。但我们要意识到，医学能做的仅仅是推迟大多数疾病的致命时刻，而不是彻底消灭死亡——我们终将死去，认识到生命的终结、理解个人生命的有限性，也是认识自己的一部分。

不管是家人，还是在将在或是正在慢慢变老的我们自己，在年老、患病和走向死亡的路上，希望我们能具备作者说的两种勇气：第一种勇气是面对人终有一死这一事实的勇气，思考可以害怕什么、可以希望什么的勇气；第二种勇气更难，它要求我们依照发现的事实采取理智的行动，不是那些因无法舍弃的求生欲望而追求一种阻挡死亡的幻觉，而是在濒死时真正需要的有品质的复苏、心理纾解和心灵抚慰。

苏格拉底说过：“在死亡的门前，我们要思量的不是生命的空虚，而是它的重要性。”这种心理认知不仅对优雅跨越生命终点来说必不可少，也能够醍醐灌顶般唤醒人们对生命价值的理解。但当衰老来袭，在医学能力和身体局限允许的范围内，让老人过上尽可能体面、有归属感的生活，在我看来，是最大程度的生命价值。作为亲人，我们也要努力维护老人的生活质量，懂得人在最后时刻想要得到的了解、尊重、信任和关怀。“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好死，而是好好地活到终了。”这样，走至最后阶段时，生命才能优雅地跨越终点。

【三】

人非草木，具备了这份理智的认知后，应该怎么应对纾解自己的情绪？《请回答1988》里面有这样一幕：德善看着爸爸在奶奶的葬礼上迎来送往，努力撑起来的场面里，大人们看起来好像都没有那么难过。直到德善深夜看到爸爸和大伯姑姑们抱在一起痛哭时才顿悟——大人们，也会疼。只是他们一直在强忍着忙着做作为大人应该做的事，用故作坚强来承担年龄的重担。就像我知道了爷爷离世时给爸爸打电话，听到电话另一端久久的哽咽。后来，大家总是按日子上坟去看爷爷，家人闲话家常也会偶尔提起他。我想，大家和我一样念着爷爷吧，只是我们都偷偷的，唯恐自己的那份想念会伤到别人。然后带着属于自己的回忆，继续生活。

再怎么学会更好的告别，面对亲人的离开，这是一场慢慢抚平伤痛的自疗过程。电影《遗愿清单》里面说：“活着的人活着，像永远也不会死去一样，而死去的人死了，像永远没有活过一样，生和死是永远无法沟通的两个世界，永远无法沟通，所以，由生到死的这个过程，才显得那么意义重大。”

我开始试着接纳死亡的必然性，也逐渐慢慢理解着“尽人事、安天命”的道理。直面死亡，不是听天由命，而是认识到生命的意义，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在以亿万光年为单位丈量的宇宙时空中存在的短暂渺小，与此同时创造一个独立生命、度过一个与其他任何个体都不同的人生的神奇伟大。而这个叫做生命的东西，它如白驹过隙，终将逝去。我们要像迎接它的到来一样，直面它的结束，从而学会尊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让生命可以被珍惜，得到善终；让死亡可以被接纳，同时给予自己心安的力量。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随着时间有了度量，思念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数。但别惧怕思念，它是温暖、有意义且有力量的；它会带着我们前行。2020清明之际整理出了几份有关爷爷的随笔。现在读起来，还是会哽咽，但时间它温柔的手掌，无声抚平了很多伤痛，那份失去的痛苦更多地成了追忆，化作了对爷爷和家人最好的祈愿、对当前生活的珍惜。

冬夜太长，可终会过去。

我们会念着您，好好生活。

愿所去之处不再有病痛

愿您安好🕯

--2017年12月22日

有些事是不一样的，是没法抹去的。

就像一直狠狠按着自己的伤口，突然松开的时候，就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可是我不舍得松开，也不会忘记。

忘不掉的话就干脆牢牢地记着吧。

爱，就是舍不得丢弃的痛苦。

想念您。

--2018年2月26日

庭有枇杷树，而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是无人能说的爱与痛苦，是不知何时湿了眼眶的酸楚。

不能再在爸爸妈妈面前哭，有些事总要一个人消化。

可能要用一辈子时间把爱的人埋在心里。

--2018年3月6日

海蓝时见鲸，梦深处见想念的人。

--2018年12月5日

人世间最难以接受的事情，就是离别。真的好难啊，过了这么久，有时还会恍然想起，就算回老家也看不到他了，心里就像豁了口子的疼。

冬天的时候他让我坐在暖气前面的椅子上，吃饭的时候他把他做的最好一块排骨先挑给我，他说：你姐吃不着，好不容易回家让她先吃。他说：院子里蚊子太多，你怕咬，别出来。他带我在村里转，跟我念叨着村里修的越来越好了，可最后油漆路铺到了家门口，他却一次都没走过。他说要把小树苗们养大，后院现今已亭亭如盖了。最后的最后，是他站在门口跟我再见，我在车里摇下车窗跟他挥手，他就那么站着一直看着车开走......

而今终于有勇气写出这些，告诉自己哪怕他哪里都不在，遗憾、痛苦、懊悔、眷恋那些强烈的感情都让时间冲淡了，回忆还是窝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我们的生活里，还是会提起他，每个人还会经常在某个时候，偷偷地想念他。但生活还在继续，如他所愿，一切都好。

就是今天，格外格外地想你。

--2019年4月5日

回了老家看奶奶，和爸爸叔叔们去给爷爷上坟。大爷爷也去了，好久没见，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步履蹒跚，他拄着拐在那片坟边静立着，看着叔叔们除草、烧纸。我在后边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呆呆看着火舌快速地吞噬着烧纸，风把纸末子吹得漫天飞。爸爸叫我凑上前去看看爷爷，憋了好久的泪突然哗哗地流。每次上坟，我会在心里对爷爷说一样的话，大家都好——奶奶身体健康，爸爸叔叔们努力生活，我们也都越来越成熟。也希望爷爷好，在天之灵是白白胖胖的。

大爷爷一手拄着拐，一手背在身后慢慢走了。回了村，奶奶佝偻着背，在门口等着送我们回去。他哪里都不在，却无处不在。

-2019年8月18日

整理了关于爷爷的几段随笔，想起17年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一边复习期末考试，一边流泪想念。之后很久一段时间，不敢听当时放了几百遍的性空山，也不翻手机里的照片，从不跟家人提起。这是一场慢慢自我治愈、自我开导的过程。已经两年多了，我开始正视爷爷已经离开竟有这么久了。痛哭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是思念从来没有减少。每次看到家人团聚，心里总是暗想，如果爷爷还在，那多好。

又是一年清明，一切顺遂。

-2020年4月4日

【写在最后】

学会告别是理性和感性交错的一个话题。随着长大，我们逐渐明白我们要正确接受、面对衰老和死亡，在生命的尽头，成为更明智的病人和家属，更好地完成一场场送别；但同时，我们也要有勇气触碰这切肤之痛，学会告别、学会更好的爱。

希望你我都能正视衰老和死亡，就像书里写的，“生的愉悦和死的坦然都将成为生命圆满的标志”。

|人生自有遗憾，但愿此刻的你，能够更好地珍惜身边的人。|

by 胡桃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