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采
读《微音》程本海君哭祖父诗,以笃厚之人,发为凄怆之辞,弥足珍叹!程君既复索余一言。余狂人也,虽蕴深衰,不能如程君之哀思切切动人;辄索己意草为此篇,将思所以杀其悲云。
引起我怀疑而且惊异!
为什么老年人都爱踏上他自己预定的坟地?
在无限的宇宙里,
独恋着这数尺小丘上的一撮土。
哦
我仿佛看见:
谁家的老公公携着他的孙子,
他自发飘飘映照着青青的树;
他微弱而和平的呼吸,调节了太空的灏气。
——他为了默契着这人生各各的归宿地。
却不料留给了后人一种有力的暗示!
而且带着一个永久凄怆的回忆?
青山
黄土
如果认得这便是它永久的主人,
也应该助我们少年人深深的叹喟:
世界是否悲哀的?
人生是否纠缠?
死是否解?
也只有龙钟的预言者立在他
正在心里细细领会,
领会着,
说不出的
也不肯说出的;
更不许我们少年人猜测半点消息。
朋友啊,
在那山上
我们永存着不幸的印象,
怎知不正是他们老年人融融泄泄的无限欣娱吗?
你该记得:
他是怎么立在那高丘上,
怡然然笑着,
浩歌长吟着,
徘徊瞻眺着,
他是何等盼待这人生永久冥漠的归宿?
自己衰损后的筋骨
却不厌地日日到这里巡视着,
他想仔细认识这四面预备拥抱他的山色山光,一草一木;
——在他死以前,
先来玩赏留连这死的神味。
哦
我仿佛!看见:
谁家老公公携着他的孙子,
只有他对于这人生的究竟
有了充分的辩解;
他并预备下满怀无声的诗意,
都将愔然地带向这幽秘的墓穴里。
朋友,
你若再向那山头涕泣独步时,
老公公已然长眠在地下了!
——这是何等酸鼻的呀?
但他却还能听见你所想告诉他的一切言语
他只莞然:
“少年人原不能了解人生的真义,
——究竟的归宿
但你们应该努力你们自己所有的路程!”
是啊,
他是不肯把别的消息告诉我们太早
也不愿我们预先知道;
为了顾全我们生之瞬间的陶醉,
他不愿使我们感着丝毫生之愁苦与厌倦。
不错,
我们确然离归宿的时间还很远,
用不着这未来的无益的虚虑;
我们眼前也还有我们该走的路。
让他们老年人
徜徉在他的“觉路”去吧,
他们原该都是可敬可羡的达者啊!
哦
我仿佛看见:
谁家老公公携着他的孙子,
他颠颤着从这墓道上逦迤走来;
现在,
这老公公已然长眠在自己亲眼预定的地下了!
少年人啊,
他固然不愿我们过为他悲伤,
悲伤在他究竟有何益?
只可惜我们的天真怕也同他一并葬下去了!
这却是无可疑的,不幸的,可悲的事实!
朋友,
宇宙和人生毕竟是一个悲凉的哑谜;
许多前辈留下我们各个都孤零零的陌生生的走在这冷清清浩漫漫的同一条路上,
正有我们必须感受着和接触在眼里的现实,
我们又不能假意装做旷达。
制不住的淫淫眼泪啊,
我也忆起了我的故乡;
那山头日日徜徉的白发的人,
他是怎样也给过我的暗示?
——
我也是没有了父亲的人啊……
一九二四,九,三一。
【附述】前年俞平伯君为《我们》创刊号,凡五征拙著长诗《羸疾者的爱》,至缄札累万言。仆诗雅不愿传露,必不得已第一次发表亦不欲假手他人。故坚不之许。其秋程本海君见《微音》,中载程君哭祖父诗,知余善感,遂索和。迫余诗成,程君又亟谋刊诸《微音》。颇倍余初旨,亦未之许。——二事今皆耿耿焉!顷俞君为《我们》第二期,恳恳重申前意,且云朱佩弦君正同致此忱;彼等固未知仆现已单行本自付梓将竣矣。既来能终秋,乃漫以和程君之诗续付《我们》;他日《微音》若欲复登,亦无不可。盖仆自《羸疾者的爱》已一度以色相示人,此后老处女即不妨放诞一受而为荡妇矣!然苟非意所乐从,须防仍未可妄干也。一笑。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琐琐自记如此。
(原载一九二五年《我们的六月》,亚东图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