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一边上课一边工作的日子迎来了高潮,大稿和开题报告终于像火星碰地球一样地撞到一起。我跟领导说,要开题报告了,在工作上能否减量,领导却只是反问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毕业。满心疲惫不知该向谁说。

最初上课的时候是满怀兴奋的,现在回头看我记的那些笔记,认识的那些老师,都如此让我感恩。上礼拜,有个80多岁的老先生来给我们上课,用的PPT好几页都是英文的,他拿着激光笔在PPT上扫射,解释给我们听,精神矍铄,逻辑清晰,语速也快,呱唧呱唧呱唧。我后来跟程序员先生说,看到没,这才是我想要成为的老人的样子。

可是啊,一回到家躺在床上,我就瘫成了一滩烂泥。

上课上到现在,我奔波于家、校、公司,从东到西到北,每日上课、采访、写稿,日子好像被拉得无限长,节奏混乱,学习、工作和生活搅成一团,谁和谁也分不开,身心俱疲。

前阵子听晓华老师说,人说四十不惑,在她身上真真应验,她之前还执着于一些身外之物,会追求,会嫉妒,40一到,全都通透了,看开了。

她说,她一到40岁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突然对人生茫然全无,并对我们说,20多岁是绝悟不到这层的。

我那时不信,毕竟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那种目标明确的人,可回头做起某些事的时候,又不得不服她的论断。

周五和一个以前的实习生吃饭,她面临毕业,说起自己本科的学妹又和她同校读研,成为研究生学妹,她说,回头看那个姑娘,就好像看到自己刚进校园的傻,那个姑娘去拼命地听宣讲,收集招聘信息、奖学金条款,一条一条对应,想要全部努力得到,她说那个姑娘想要把几个方向的东西都牢牢抓住,自己进校园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说,是啊,进大一的时候、读研的时候,我也何尝不是如此。

或许是至今如此,对很多事都看不开,对抓住命运这件事始终没法放弃,只是现在比以前表现得疲态得多,至少疲态出现的频繁得多,多得都令人厌世。

我最近屡屡希望时间可以停下,永久停摆的那种停下。晓华老师是在40岁那年一瞬间看开的,26岁之于我,则是突然变老的一年,这一年,我目睹了好友的死,我来到北京体验纷忙,但我每日被工作压力包裹着,时间仿佛被拖得无限长,长得几乎足够我老去。

我确实走上了我想要的新闻路,我甚至有机会出国开会,做深度调查,去北医进修,我拥有了或许是一个年轻新闻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资源和机会,可我快乐吗?我牺牲了原本从容的心境,我竟俗气地怀念起每个双休日做饭看跑男或恐怖片的日子。

我上周给笔友写信,距离上次收到他的信,已经时隔一年多,随手就写了3000多字。在这一年里,我曾有无数次想提笔,却又默默关掉页面,那天我心情还算好,终于鼓足勇气给他去信,梳理我这一年的抑郁。

我写道:“我本来是想着离职了就给你写信的,但是好巧不巧,我离职的时候这里的面试过了第三轮,没多久就拿到了offer,后来我就忙着搬家找房子换城市,想着入职了给你报喜,毕竟我作为一个曾经的药学生,当初把进入这里视作我实现新闻理想的重要一步,所以想来给你报个喜,但没想到,我来了这里以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抑郁。”

“我说的抑郁,是真抑郁,我是1月份入职的,北方的冬天,你应该很熟悉,但我不熟悉……总之我花了很长时间适应这座城市,但到现在也只能说习惯而谈不上喜欢,不管去哪里出差,我都觉得好过北京。”

“不过抑郁的主要原因还在于,我那时候,采写能力适应不了这里的要求……编辑每天不停来追问今天的进度,我整个人焦虑得无数次想逃离;而且你无法想象这里的员工无论是背景还是工作能力有多优秀,我在这里认识的北大清华生比我过去20多年认识得都多……每批实习生里几乎都有清北复旦的,虽然他们是实习生,但我面对他们的采写能力,他们的悟性,也经常羞愧,那种peer pressure也一直压着我,虽然我当年高考分数也能上中山之类的学校,但我最终选择的是一所普通医科一本,我在大学时的眼界和他们相差非常悬殊,我为此自卑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一阵子,我一打开电脑就哭,想看电影或看书去放松,总是一边看着书一边被焦虑和内疚吞噬,而且常常看到一点不明所以的情节就哭;也会找朋友沟通,但总觉得也不是所有朋友都能承接我的负能量,所以也会写写日记或者抄抄书,这些过去对我排解负能量很有作用的办法也一点都起不到效果;直到那阵子,我跟一个朋友说,我已经连哭了5天了,看什么都哭,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而且很多时候看电影落泪也是因为欣慰或者温暖或者什么正向情绪,但那阵子,就是悲伤,一点都走不出来,我那个朋友在一家非常大的跨国公司,他们有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员工和亲属可以免费咨询,他就把那个电话给了我,让我冒充他家属去咨询。”

“前三个月,我每天都过得暗无天日,到了4月,天气回暖了,北京出现了绿色,我才稍微舒服一点,但3月30日,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同行去世了,我是在4月中旬才得到这个消息,她26岁,春节的时候在家里洗澡煤气中毒,她人特别可爱,外向,而且也很喜欢做新闻,我又花了一段时间来消化她的死讯。”

“到现在,我基本适应了这里的节奏和压力,也和同事建立了很不错的关系,还可以拿自己的学渣经历、毕业院校调侃了,但还是常常觉得负荷太大。”

来这里曾经是我的梦想,是一个想做新闻的人最真诚的梦想,可我受到的冲击可能就如同农村孩子考上北大,甚至调整得还不如他们。

我最近常常扪心自问:然后呢?来了这里,然后呢?做了调查,然后呢?出国了,然后呢?是不是就会像一些考上名校的孩子,世界之巅仿佛触手可及,然后呢?

我仍然常常想做一些推动世界朝着美好方向前进的事,可现实是,压力和困惑常如潮水般袭来,我一刻也不敢放松。我焦虑,我无所适从,我前二十年的人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战兢畏惧,我以前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未来到来。

我好像提前体会到了不上不下的“中年危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在滑落,这是多么可怕的情绪和念头。我越是不敢停止地往前奔跑,这种恶情绪便越如影随形,可我一旦停止,哪怕是在“不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或是刷无聊的烂剧电影,都会让自己被负罪感吞噬,可我现在几乎每周都避免不了刻意睡懒觉和刷烂剧的行为。

我常常告诉自己放松,也告诉自己,待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pressure,而我应该学会与pressure共生,可我还是瑟缩。

我依旧会读书、写日记,可恶劣的情绪已经不再如往常那样放过我,难道非要我把每一个周末都用工作填满才算完?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然后呢?

11月底了,北京的冬天又要来了,我想起去年冬天,我也是每日被这样的压力折磨着,且因为天冷,难以出门,对着光秃秃的马路和灰不噜凸的墙暗自抑郁来着。

后来春来了,夏到了,天气变好了,我的内心一点点苏醒,但抑郁仍如同感冒反反复复,不知怎么办才好。

未来就如同北京的冬天一样,一定会来,问题在于,我该如何做好准备,如何不为领导、公司甚至更外围的环境影响,坚定自己要走的路。做一个瘫在床上的废柴也不要紧,能不能改变世界都不要紧,我只是盼望着,自己能尽早做到,不惑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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