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里的绍兴,是从早餐铺里一碗热气氤氲的馄饨香味中开始的。
清晨时分的绍兴,是一座热闹而不喧哗的城,早餐铺里坐满八方食客,我从远方奔波而来,一碗馄饨安慰了我空虚的胃。绍兴的馄饨像极了重庆的抄手,皮厚而馅多,一口咬下去是满嘴的鲜美但不油腻。夏末的绍兴尚且微热,一碗馄饨下肚早已是大汗淋漓,铺子里的风扇有气无力地摇摆着,人的感官在美食的呼唤下逐一醒来。铺子后门外就是一条狭长的水道,一艘乌篷船悠闲地驶入我的视线又悠闲地驶离,留下一波波水纹在天光云影间轻悠荡开,带动了岸边摇曳的垂柳,带动了一整座古老的绍兴城。
这绍兴的乌篷船摇晃在江南的水乡里,这水乡的绍兴摇晃在轻盈的乌篷里。
初来绍兴,便觉这是一座充满味道的城市,首先扑面而来的,便是随处弥漫着的浓浓的人情味。绍兴的人情味,从一棵古木虬髯的根脉一直延伸到直入云霄的摩天大楼,从老木椅摇晃的吱呀声里一直蔓延到街上的车水马龙,从巷口黑猫炯炯有神的眼眶里一直流淌到头顶的日月星空。绍兴的人情味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让这夏末时节的空气里,充盈着浓浓的暖意。
绍兴的人情味,是摆摊妇人胸前的对襟扣和她摊子上的绿莲蓬,淅淅沥沥几场秋雨后,荷塘里怕是一派凋零,然而这圆润饱满的绿莲蓬,却唤醒了另一种生机。时代和城市的发展,带走了许多儿时的记忆,可多年后在绍兴街头巷角随处可见的莲蓬,将人的记忆拉回曾经的烟雨江南,乘着小船采摘莲蓬的闲适与淡然,随着莲子清冽的滋味弥漫在唇齿间、在身体上、在心头上。这便是江南的味道,是绍兴的味道。它不同于草原的壮阔或塞外的豪放,不同于大海的宽广或高原的空旷,它小而精致,轻而浓郁,是莲心融化在舌根的苦涩,也是吴侬软语里的甜糯,是一种温婉地包容一切,化解所有陌生的味道。
乌篷船里的绍兴味,也是厚厚沉淀下来的文化味。
鲁迅故居的住宅群,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高楼间格外醒目,那些静默不语的老式古宅,吐纳着八方游客的观摩与欣赏。那些被围栏圈起来的桌椅家具,在川流不息的游客面前仿佛睡去一般。他们本该在被人不断摸过坐过碰倒过后逐一老去死去,但终究因为伴随了某个名人的成长而得以永久地保存了下来,并落满了文化的味道。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乌篷与社戏,一个叫闰土的男孩与猹……每个名词的背后都是一个生动真实的故事,就连当初用作下酒菜的茴香豆,都因“茴”的四种写法而充满了文化的韵味。咸亨酒店依然在,只是没有了当年穿长布衫却站着喝酒的穷秀才;乌篷艄公依旧在,只是乘船的不再是当年那群偷偷跑去看社戏的男孩。但是,这座城市的文化气息依旧在,闭上眼,想想在多年前或更久远年代的深夜里,天地睡了,时间睡了,烛火摇曳的微光里,那伏案写作的身影,伴着静幽的时光,一笔一笔书写他生活的地方,哪怕是树叶下隐蔽的桑葚或是石缝中休憩的昆虫。他一遍遍书写着对故园最深切的情感,将生活琐碎与永恒时光连接起来,将彼时彼刻与万古千秋连接起来,他的笔尖覆盖了苍白的回忆,让一个城市在他的笔下都永恒地生动起来。
当然,绍兴的味道,还有它与生俱来的历史味。
绍兴的历史味,犹如典藏的老旧不经意间流露的古色古香,哪怕舜禹的功绩不再,哪怕勾践的隐忍不再,哪怕西施的颦眉不再,绍兴的风韵依旧浓厚地化不开。那光滑的早已失了棱角的门槛,也许千百年后依旧等待大禹的归来;那浣纱江里的鱼儿,也许至今还痴痴地等待美人映入水影的颦笑;那吹开徐渭案前砚台里墨香的那一场风,也许吹了数百年也没有止;那伴着心怀天下的陆游彻夜不寐的烛火,也许燃至今日也没有灭;那为无数文人墨客助兴过的杯盏,直到今天依旧等待一场盛大宴会的召开……会稽、山阴、越州、吴州,绍兴的旧称背后,哪一个没有蕴藏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故事。乌篷、毡帽、越剧、吴音,绍兴的名片背后,哪一个不被当代人耳熟能详。绍兴摇晃在历史的水纹里,历史荡漾在绍兴的眼波里。
也许来到这里,你都不用饮上几碗陈年的绍兴黄酒,也会醉倒在绍兴浓浓的味道里,醉倒在乌篷船里的绍兴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