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去金边(1)
(第二稿)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她听说有金边这个地方时,那里还依然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战争,用“硝烟弥漫”这几个字来形容,她想一定是某一位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的文人想出来的吧。对那个少不更事的她来说,这几个字用来形容战争却正合适,因为她从没有闻到过硝烟下的血腥,也从没有感受过因它带来的苦痛。当年她站在泰国南端一片平安的土地上,遥望远处,看到一片片冉冉上升的烟雾,身边的他说,“你看,那是柬埔寨,那是战争的硝烟。”
柬埔寨的首都是金边。金边,不知道谁给取了这么美好的名字。离战火中的金边最近的那年她二十二岁吧。她没有去想太多那些硝烟下的血肉之躯,也没有去想他们每一个战士做为个体的人到底和她有何不同,是什么信念或是什么环境才会逼他们去不顾生死地肉搏。
可是金边,那硝烟弥漫的金边,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她,依然觉得那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浮想联翩的浪漫的地方啊。
这么多年后,她坐在去金边的飞机上回想,一个念头悄悄爬上她的心头,“他人的地狱,却成了我的远方”,她突然为自己当年的幼稚不禁感到羞愧而寒冷。她把自己裹在航空公司发的那条薄薄的毯子里,把身体越发缩得更小。
身体缩得更小,脑洞似乎却开得更大了。这不,她的大脑显然是在戳自己平日里紧捂着的胸口,在揭平日里深藏着的伤疤。最近她发现她很喜欢这样干,喜欢揭自己的伤疤,让自己的胸口充满疼痛。她选择让自己这样痛,是要感受这存在的快乐吧。
有一天她在办公室里说起她要去见一个曾经让她伤心的人,同事说她脑子肯定坏了。那说她脑子坏了的同事自己在一次健身运动事故后身体里面植入了钢板和螺丝,却依然还在做铁人三项。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身体折磨成那样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问得很好,看来经受痛苦就是我们人类生存的一个必要条件,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选择痛苦的方式不同吧:你选择继续和折磨过你的人吃饭,我则选择继续和折磨我身体的运动纠缠。”
原来真是“我痛故我在”。
她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痛过,活过。可现在怎么了?好像现在没有什么痛了,似乎也真没有觉着自己在活吧。于是就开始老要回忆过去,似乎只有靠回忆、带着疼痛的回忆,才能找回那曾经活过的感受。
那一次他驾车把她一直带到了泰国的最南端,她还清楚地记得前方的海,一望无际的海,还有左方的山丘,山丘后面若隐若现的平原。他们走下车,站在一个今生再也不会回去,甚至再也不会路过的地方。她记得他握着她的手,应该是左手吧 - 因为他总是喜欢伴着她的左边,睡觉时也是这样的 - 当时他握着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撩开被海风打到脸上的头发,他俩都看着前方的海,她听到海风里飘来他的声音,说,“你看,这就到了尽头,我们可以去到的世界的尽头。那边的世界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动,幸福得心疼的感觉。他都带她到了天涯海角,那样的远方,那一片祥和的远方,那样的诗。那时的她想,像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丫头,今生怎会有这样的福分和心上的人在一个平安美好的世界的尽头牵手。
可到现在她也不记得那天为什么还是和他生气了。天快黑了,车子行在夜幕笼罩的无人的路,无人的世界的角落,可她知道只要在他身边自己是不怕的,他一定会寻到安全的住处。
果然,循着时起时落的歌声和若隐若现的灯光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架在沙滩上的小旅馆。虽然开车门的刹那间有一百万只蚊子嗡嗡地围攻,她却依然强烈地感到了心中升起的爱和温暖,那感觉到今天也依然如此强烈。那时那个年轻不安的她,对身边自信满满的他是多么的依恋。那种依恋的感觉,后来跑到哪里去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总之那晚她终究还是生气了。她到现在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只能解释那肯定是她的问题,她肯定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她还记得那晚她狂想对着那轮海中升起的明月歌唱,想喊出天涯地角里自己这弱小生命热烈的颤音,想请风聆听她心中“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的柔情。
而她在心中吟诗狂唱时,疲倦且知足的他已经在蚊帐里的木床上进入了深深的梦乡。
那个年轻且不知足的她,却坐在吊楼的长椅上,赶了一夜的蚊子,听了一夜的潮声,沐了一夜的月光。
在那样一个海上生明月的夜晚,在那样一个无比遥远的远方,本来无比幸福的自己突然又忧伤地想,“我想去远方,去远方。”
后来她真的又去过很多世界的角落,和他也和不同的人。但是却从来就没有去过金边,甚至压根儿也没有再想起过它。
金边不就是一个地方吗?仰光、曼谷、丽江、贵阳,不都是美丽的地名吗?对了,还有卢塞恩、雅典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而他,他在她的心里永远是他们年轻时的样子,岁月翻过一页一页,曾以为永远不会老的自己也渐渐老了 - 每天她都能看到镜中的人,赤裸裸不加粉饰的自己,她知道,她不害怕面对那个现实中的自己 - 而他却未老,在一个天涯海角的梦里和她年轻的自己永存。
只是,远方却越来越近了,甚至连曾经遥不可及的死亡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晰,远方越来越不再稀奇。她的心也已经渐渐长大,在恋爱和失恋中长大,在寻觅和失落中长大,伤痛的地方都结了茧,茧子和自己融为了一体。终于,她也渐渐变得知足而快乐。
她也渐渐懂得在知足中沉睡,不思过往,不念将来。
沉睡到连单身的日子也成了习惯。甚至都不再为那些偶尔的涟漪有所心动。或者即使有心动,她也会让它随风而去。
随风而去,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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