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第一次到酒吧时,天下着小雨,他正蹲在我家的落地窗前逗弄着皮蛋。
皮蛋是我养的两只猫之一。我在排水沟里捡到它的时候小家伙冻得够呛,浑身的毛纠缠着杂草被雨水打成绺,贴在瘦小的身子上,瑟瑟发抖的样子看得人鼻子发酸。那时候我把它带回酒馆里全做招财猫,完全没想到这块小抹布会长成一段漂亮的绸。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的前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就像喝了二两烧锅。
或许是因为被遗弃过,皮蛋比其他的猫更显得乖张。因为被它咬伤而免单的酒钱我已经懒得计较了,这也或许就是我一直以来都凑凑合合过日子的原因之一。
那时皮蛋窝在大海的怀里,任由大海抚摸着它,乖巧的的样子让我觉得咬伤那些混球酒客的是我,而不是一只猫。天可怜见,我才是为它付账单的酒馆老板,而大海,不过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食客。
不得不说大海很酷。不同于八点档偶像剧里的臭脸男主角,大海的酷浑然天成,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快意恩仇的侠客。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路维的生日趴上,大家都围坐一起喝酒,只有他坐在角落里调弦。跑去跟他搭讪的姑娘都吃了冷羹,回到火塘边上暗骂这木墩不解风情。后来有人起哄让大海弹上一段,大海笑着说,只要路维拼酒赢了他,弹什么随便挑。路维破口大骂说大海欺负人,大海不可置否的坏笑,喝掉路维递过的半瓶啤酒。
大海的嗓音并不好听,粗糙,低沉还带着点撕边,怎么听着都不舒服,就像是大病初愈的咽喉癌患者。可他唱歌实在是好听极了,词曲都被声音揉碎了塞在心里。就好像跌进一个边缘且荒诞的梦,所有的旧事都被重提,在心底一遍一遍被质问着,捶胸顿足,让人无法释怀。
那天晚上大海一连唱了三首,一首比一首惊艳。弹完最后一个音,大家都意犹未尽地要他再来一个。大海拉起烂醉的路维说:改天吧,我还得送他回家。姑娘被大海酷得晕头转向,而我从那时起就打定主意把他拉到店里做驻唱,说不准,还可以弥补被皮蛋咬掉的酒钱。
和大海厮混在一起的日子是痛并快乐的。酒吧的营业额翻了一番又一番,皮蛋和慕名而来的酒客一样黏在大海的歌声里,没让我再为免单发愁。每天叮当作响的入账声,都让我有一种在两年之内就能奔小康的错觉。唯一破坏我幸福感的就是——好像所有单身的姑娘都是冲着大海来的。天可怜见,我才是给姑娘们免单的慷慨老板,而大海,不过是一个让人着迷的歌者。痛定思痛,我决定从夏天起不再免单,并且每天再多卖两箱啤酒。
大海很能喝,说是千杯不醉毫不为过。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酒客点上几杯送到台前,不多时酒杯就能在大海的脚下摆满一圈。摆到无处可摆时,大海会弹完手中这一曲,然后一杯接着一杯的把酒喝光,这时候酒客们通常都会打着轻快的拍子为大海喝彩。如果高兴,大海会在清完所有的酒杯之后破例接受点歌,至于谁来点,全看心情。
大海很少有不会弹的曲子,即使是点歌也鲜有败笔。在我和他厮混的两年里,大海只出过一次错。可我想,那不并是一个意外。
那一次是求婚,大海才喝完半圈小伙子就迫不及待的跑上台和大海耳语。大海喝完手中的半杯啤酒,笑着把小伙子轰下台,接着琴声就在酒客们的躁动里重新响起。
琴声中,小伙子单膝跪地的身影带着某种虔诚。他冲着酒吧的角落大喊:曹晓辉,你愿意嫁给我吗?酒客们很自觉得避开目光,让出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站着的,是一个并不算漂亮的姑娘。那一刻大海的吉他咬出一个破音,很轻小的一个抖动,和酒客们高呼的在一起相比微乎其微,小之又小。
大海喝完了剩下的半圈,出人意料地选了被求婚的姑娘点唱。可能是害羞,姑娘什么都没点,只是怔怔的看着大海。大海笑了又笑,自顾自的弹起吉他,曲子很熟,是《同桌的你》。
大海跑调了,生生把校园民谣唱成了摇滚,撕心裂肺的,唱哭了一票酒客。被求婚那姑娘哭得尤其凶,小伙子在边上一个劲得问怎么了?姑娘什么都没说,拉起小伙子匆匆结账就走了。那天比往常早了三个小时关门,原因无二,大海在唱完《同桌的你》之后就醉得一塌糊涂。
酒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大海浑浑噩噩的问我要夜宵。我从吧台翻出一袋全麦面包扔给他,让他给我讲讲那姑娘。大海接过面包犹豫了一下,开始回忆。
那姑娘叫曹晓辉,是大海的高中同学。用大海的话来讲,是他高中时众多的追求者之一。不得不说,高中时期的大海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混蛋,如果把他对那些姑娘的伤害换成实在的刀口割回他自己身上,他早就和陈世美喝茶去了。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千古流氓陈海郁变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每次我这样问他,他都会说是个很平常的姑娘。我不信,想追问下去,却总是被他用一根中指回敬。而在大海讲完他和这姑娘的一切之后,我竖起了两根中指,用我知道的所有最难听的字眼去回敬大海,为了曹晓辉,为了爱情。
时间倒退十年,那时的陈海郁还是个心比天高的毛头小子,曹晓辉也还是个麻雀一样不起眼的姑娘。有一天麻雀姑娘拿出四张红纸团让大海挑一个打开说有惊喜,大海将信将疑选中一个,红色的纸团里裹着六个小字“海郁要吃早餐”比起劝告这更像是一个要求。麻雀姑娘用很遗憾的样子告诉大海,他没抽中惊喜,想要再抽一次的话就必须完成纸条上的任务。看大海对所谓的惊喜无动于衷,完全没有再玩下去的兴趣,晓辉拿出一份早餐摆到大海面前告诉他,这是个游戏,他不可能赢。大海看着姑娘认真的样子,笑得不可开交。
那份早餐被大海吃得很干净,酱油炒饭和外加一杯豆浆,豆浆微甜带着点豆腥。
第二次抽,大海依旧没能抽到“惊喜”相反,这次的任务让大海倍感头疼,“海郁要听讲”完完全全的命令,没有犹豫。麻雀姑娘当仁不让的以辅导陈海郁同学的功课为名,成了大海的同桌。在那一个月,除了解手,大海都被曹晓辉堵在书本里补习。期中考,大海的成绩过了二本线。各种说他作弊的谣言四起,麻雀姑娘轮圆了胳膊给散布谣言的人一耳光。清脆的声音吓得所有人一惊,包括正在吃早餐的海郁。
早餐还是那样,酱油炒饭外加一杯豆浆,豆浆微甜,带着点豆腥。
转眼间就升了高三,大海的成绩稳定在二本线。关于大海的传闻不再是打架和作弊,更多的是他和晓辉似是而非的恋情。大海不喜欢晓辉,她太普通,除了成绩好以外毫无亮点,像是一杯白开水乏善可陈。可大海越是反驳,关于他们两个的流言就传得越凶。直到班主任把两人的家长找来谈话。
在那次谈话里,班主任着重强调高三的重要性,并且一再警告大海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要自尊自爱,分得清轻重缓急,别再耽误曹晓辉和她的人生。大海不服,却被老师数落起从高中以来做过的所有错事,连带着又开始怀疑大海的成绩。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别做害群之马,耽误晓辉。看着父母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个劲地道歉,大海再也压不住从谈话开始就点燃的火气。
“我和她只是朋友,你还有完没完啊!你放心,我不喜欢曹晓辉,而且永远不可能喜欢上她!我完全没有会做她男朋友这个可能,完全没有!”
大海后悔了,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女孩的眼泪会来得如此快,像离弦之箭一样穿心而过,大海不知道自己看到晓辉哭为什么会难受,他找不出答案只能落荒而逃,整个楼层都能听见他夺门而出的声音,而老师在晓辉的哭声里惊慌失措。
晓辉是在台球厅找到他的。当时海郁在看球赛的转播,泡面刚吃了半碗就被晓辉拽着耳朵拎出来,顺带着抽了七八个嘴巴给大海提神。大海刚要发火就被自己的书包砸中胸口。
“陈海郁,你别臭美了,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晓辉湿润的眼睛带着某种力量,如同海潮一般让大海感到了窒息。在对视的两个脉搏间,大海觉得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剥夺的一干二净。
停课至一模是学校给的处分。而在这段日子里大海总是能梦见那个对视,麻雀姑娘哭泣的镜头不断被放慢,所有人都被拉长成了移动的光点,只有晓辉的脸庞清晰如旧,爱憎分明。
晓辉的第三张纸条就藏在英语书里,极少复习英语的大海终于在一模的前一天发现了它。
“海郁要开心”
特简单的五个小字在大海的心里炸开了花。他就像一只打翻了食盆的狗,只能以愤怒与悔恨为食,满身的失落变成狂吠,无处发泄,就只能追追自己的尾巴。
大海从没那么后悔过,一遍一遍的抽自己嘴巴都不过瘾。嗯,他喜欢晓辉,从被人要求开心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
可大海的喜欢来得太晚,晓辉变成陌生人不再和大海联系,座位也调开得老远。大海悄悄煽动起自己和晓辉谣言,却被晓辉扇了两个余音绕梁的耳光。那之后,不管大海怎么样搭讪,晓辉都只当大海是空气。
麻雀姑娘的早餐还是那样,酱油炒饭外加一杯豆浆,豆浆微甜带着豆腥,只是坐在晓辉身旁的人,不再是陈海郁。
大海的吉他是在高中毕业后学会的。高考之后的那个假期,大海每天都准时准点的在晓辉家楼下唱歌,唱得最多的就是《同桌的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第四次淋雨时,晓辉为打着喷嚏的大海支起了一把伞。好事多磨,傻笑的大海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大二的时候晓辉和大海同居在一起,虽然每天都有争吵,但也算得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大海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在酒吧驻唱的,这幅破锣似的嗓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初见端倪。
后来就是毕业,晓辉和两人约定好的一样考研到北京。而大海却必须应征入伍,遵从父命。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哭天抢地,晓辉送了一把吉他给大海转身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两个月后大海应征入伍,两人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我和大海打了一架,输得极惨,感觉心肝脾胃肾都挪了位置。但我觉得我还是赢了的,起码他在沉默了五分钟后决定去找曹晓辉,也不枉我一边挨揍一边苦口婆心的骂他不懂爱情。
我完全没想到,他再也没回来。也没想到在他走后的第三天就有人砸了我的酒馆。带头的人是那天求婚的小伙子,在没能从我嘴里得到大海的消息后,把酒馆砸得面目全非。砸到一半的时候我也帮着砸碎了两瓶洋酒,边砸边骂大海是个混球,一众小流氓都觉得我在发神经,而我在心里却乐开了花。
不枉我砸了那么多假洋酒,在理赔的时候我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我用这笔钱把酒吧翻修一新,照旧留了一个不大的舞台,舞台上摆着大海的吉他,现在,谁都能用它唱上一曲。自打我在吧台张贴了“小心恶猫”的告示之后,我再也没为皮蛋的小脾气而免单。日子和大海没来的时候一样,每天朝九晚五凑合着过日子。
后来我接到一件来自古城阆中的快递,快递装着一张照片和一袋猫粮。
猫粮上全是我看不懂的英文,尝了尝味道,不像是样子货。照片是在古城,大海把晓辉抱在怀里,难得一见的咧开了嘴。看他那呆逼样心里软了一下,高兴得有点想哭。
陈海郁这孙子还特文艺地在照片的右下角题了字“祝陆东安长命百岁”没顾上感动,我总觉得这话没说完。翻面看果然有下文“祝陆东安长命百岁,且百年孤独”。
暗自在心里抽这孙子一万遍,我把照片贴在了吧台最显眼的位置上。那条似是而非的祝福也被我用意外发现的第四张纸条挡住。
大海没吹牛逼,晓辉的字真的特好看,修长的纸条卷着五个小字像花儿似的贴在琴箱里,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像是贼一样悄悄地感受大海的每一个心跳与和弦的颤动。如今,它光明正大的粘在大海身侧,红纸黑字大大方方地写着,海郁要爱我。
在他离开的这两年里,我还是万年单身的陆东安,而皮蛋这小混球却找到了它的瘦肉,两只猫天天腻在一起,没让我再为免单而发愁。酒吧来往的姑娘依旧很多,偶尔和她们讲讲故事,却总是被故事里的大海抢了风头,一想到大海说他的嘴开过光我就打心眼里害怕。
“祝陆东安长命百岁,且百年孤独”
如果真的可以一语成谶,我该说点什么好呢?这样吧,“祝大海和晓辉长命百岁,花好月圆。”至于百年孤独,先暂且归我。
我叫陆东安,是一家酒吧的老板和一只怪猫的主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终日靠着微薄的酒水钱凑合着生活。我曾有一个朋友叫大海,他是个歌手,我们两个在一起厮混了两年,后来他离开了我和酒吧,时至今日,我仍没能联系到他,他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如果你在阆中古城见到能让人想起侠客的流浪歌手,请帮我转告他:酒吧的新名字叫蜉蝣,皮蛋和听过你故事的酒客和我,都在等你回来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