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村里,有个很特别的存在,她似乎永远都在嘿嘿傻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似乎一年到头都不曾换过。脸上身上经常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污泥,甚至都看不出来本来的面容了。
小时候的我是极为惧怕她的,母亲常常跟我说,那是个疯婆子,叫我离她远一点。否则她就会打我。当然,如此被嘱咐的孩子从来不止我一个。很多家长都对孩子如此吩咐过。
于是,我们对她充满畏惧感,小的时候甚至不敢靠近她住的房子,远远看到她冲我们傻笑的时候,我们也都飞快的跑开了,不敢靠近。
村里的人对她的传言也是从来没有少过,母亲曾经提过,她原是村里最美的女孩子,只可惜啊,跟错了丈夫,她的丈夫嗜赌成性,还常常动手打她,最后还把孩子给卖了,她再也承受不住,从此就疯了。她的丈夫,也没了踪影。
小的时候不懂母亲眼里的惋惜,长大了看到疯女人常常在她坐落在山脚下的,破落的家门口抱着枕头哄孩子的样子,是那么的充满慈爱,不由得是一阵心酸,若是她的孩子还在,那么,疯女人大概也就不会疯了。
疯女人虽然疯,却还是懂得地里的活计,懂得四季之分,这点常常令村民啧啧称奇,甚至有人觉得疯女人只是装疯,就是怕男人知道她不疯了,回来继续折磨她。
但是,看着她一次次把枕头当成孩子,甚至给枕头喂饭喂水,我们都知道,她是真的疯了,至少,在她的孩子没有回来之前,恐怕,她就这么一直疯下去了。
那个时候的我,尽管同情她,却不曾真正走近她,尽管她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们这些孩子们的事情,看到我们就嘿嘿傻笑,脏兮兮的手上偶尔还会拿着糖,但是,我们依旧跑的远远的,不敢靠近。而我和她走得近了,还是从她救我那次说起。
02
记得那一年,我19岁,正是读高中考取大学的时候,母亲突然病了,病的很重,父亲一直在外务工,于是就只有我照顾母亲。
我从小与母亲感情深厚,我不敢离开母亲,生怕自己上课以后,母亲突然离开我。所以即使不管母亲如何赶我回去上课,我还是固执请了假,整日的陪伴母亲,不敢离开半步。
母亲病重的时候,躺在床上,常常觉得嘴里苦,什么也没胃口,又见我这么不听她的话,竟绝食绝药抗议。
每每到此,我绞尽脑汁哄劝母亲,并告诉她我明日便去上课,她才吃上几口饭菜,就又无精打采的躺下了。
那日,我做好饭菜,喂母亲吃饭菜的时候,她吃着吃着,再次旧事重提,眼睛盯着我,严肃的问我:“妹崽,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上课?你总说明天,又怎么总在家里!”
我低头苦笑着说:“娘,您别急,你想干啥我都听您的,明儿个我就回去上课,只要您好好吃饭,吃药。”
母亲听了这话对我笑了笑,嗔怪的说:“妹崽,娘这不是挺好的?你听娘的,你高中可是关键时刻,娘没事,你呀,考个好大学,娘就知足了!”
我一边默默听着,一边附和着母亲的话,看着母亲染上了银色的头发,岁月刻下的皱纹,眼圈就忍不住要红。
夜深了,伺候好母亲躺下,我知道,明天母亲是决计不要我在家里待着了,放不下母亲的我只能决定,家里学校两头跑。
学校在镇子上,离家里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因此母亲未病的时候,我都是住宿的,因为学校高中晚自习以后都是9点了。母亲便执意让我住校,只是现在母亲病了,我又怎能放心她?
第二日早上,我便说服了执拗的母亲,并且说她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去学校,她如果不吃我也饿着,她只能妥协了。就这样,我开始了将近半个月的夜路生涯。
夜,其实真的很可怕,长长的小路湮没在夜色里,偶尔的月光斑驳的树影光怪陆离,更是吓人。空气都仿佛是凝滞了一般,走在路上,我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因为自己来往好几日,都是平安无事,母亲也渐渐放心,我也开始胆子大了起来。觉得不会有事,常常劝母亲不要再等我,先休息才能好得快。母亲只是嘴上应着,却始终见我回去才放心。而意外却悄悄来临。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却格外的瘆人,我因为胆子变大了,又担心母亲等我太久,于是决定抄近路回家。
而那路虽然近了很多,却也陡了很多,基本上都是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滑了下去。
我归心似箭,又想着自己从小在这长大,不会有事,走路便快步许多。没有注意太多。却在下坡的时候踩到了石子,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滑去。
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在就势滚下去的时候,顾不得疼痛,一只手抓紧树枝,另一只手也攀住石头。
死亡的恐惧在心里升起,因为我的脚下是一条流的湍急的小河,如果掉下去,那么就很有可能被河水吞噬,迅速冲走。
我绝望的叫着救命,树枝渐渐的发出吱呀的声音,这代表它已经快承受不住了。就在我将要绝望的时候,认为自己死定的时候,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我。
我满怀惊喜的抬头一看,竟然是疯女人。她依旧是嘿嘿傻笑,脏兮兮的脸上布满了污泥,然而我却觉得那么亲切。
当我一点点的被疯女人拉上去,脚踏实地的时候,我恍惚觉得如同是一场梦一般。感觉就像获得新生。悬着的心放下了,抱着疯女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死亡的恐惧,脱离危险的惊喜,以及自己对疯女人的感激,让我觉得这一个晚上,犹如是梦,但是,我也清楚,这是真实发生的。
那晚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到处划伤,追问之下,我说出了实情,母亲又气又怕,拉着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听我说是被疯女人所救,愣了半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叫我去休息。
后来母亲叫回了父亲,坚持不再让我来回。我心里也是尤为后怕,也答应了。只是就此以后,我家里与疯女人开始走的近了起来。
母亲上门感谢她,她只是看着母亲嘿嘿笑着,坐在树下,抱着枕头,有模有样的喂饭喂水,母亲看的心酸。更加紧的握着我的手。
后来的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子。很少再见到疯女人。直到那年寒假,母亲告诉我,疯女人的房子不知怎的着火了。疯女人明明跑出来了,却又跑进去,过了几分钟,从房子里出来一个被火烧了一点点的枕头。
而疯女人,却因为躲避不及房梁的倒塌,葬身火海了。母亲抹着眼角,哽咽着说:“她这是,到死都护着孩子。”
我低着头,沉默无言的看着书,再次走到了疯女人已经被烧毁的家。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默默在心里说:“疯女人,不,我应该叫你桂花婶子,您放心,我一定会想所有的办法找回您的孩子!”
一阵阵清风微过,朦胧中,我似乎再次看到了桂花婶子,傻傻的笑脸,以及她那身一年到头都不曾换过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