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新月

  月月都有新月,而那个叫新月的姑娘,却再也不能回来。

  新月姑娘在红卫河的南岸,我在红卫河的北岸,我们都在红卫河南岸的一所完小上学。她的名字,我一直以为是因了她的脸盘就像那瘦气搭拉的月牙牙,净明却又冷俏。扎着两个小辫,只有辫梢上边扎着两根白棉绳——不像别的小姑娘扎个红头绳——曾听到哪个老师小声嘀咕过说这不大吉利。

  其实我们从小学毕业就再也没有见过。我考取了鱼城二中,学习比我还好的她,却因地主出身而留在了庄稼地里。她的事情,都是我一点点地听来的——

  她死在文革初期一个暴雨如泼的夏日,只有十五岁。那天,自己的娘突然被抓走,还勒令她必须参加批斗会。天正热,娘还来不及穿上那件长袖的确良褂,就被民兵押走了。那是批斗走资派的大会,娘只是陪绑,也只有娘一个女性,而且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他们没有来得及将娘的头发剃成阴阳式,只是用剪子胡乱的铰了铰,魔道一般。新月的心始终搦搦着,啥也听不清,直到将娘从行列里专门提溜到前台,她才终于听明白,罪名是腐蚀干部的流氓大破鞋。她惊讶得几乎不能喘气,已经有些发育的胸脯愈加显著地起伏。从看到新月的那一刻起,嘴角流着血、满脸满身落遍了唾沫与鼻涕的娘,便被一种绝望所笼罩,两只柳叶样的眼睛里空洞得一无所有,好像深秋的柳叶就要干枯发焦颤微微地飘落下来。

  新月只有仇恨,也是柳叶状的眼睛里噼噼啪啪着了火,她不相信!平日里连个笑容也难有的娘,那个半夜里才会唉声叹气的娘,一年下来也难得几回与村里人接触。虽然爹老实得见谁都唯唯喏喏,擩着个旱烟袋让来让去,虽然也有贫下中农甚至大队干部欺负爸爸无能而向着妈妈轻慢地笑或放肆地说些关于性的暗语,娘总是目不旁观肃严不语地躲开了之。

  终于熬到了晚上。娘推开女儿帮忙的手,自己一点点地洗去嘴上的血,洗净脸上身上的脏物,再喝上半瓢爸爸从村南头井里挑来的水,这才走进女儿住的小西屋。进屋就将门栓插上,有了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女儿狠狠地说:“娘是破鞋!”

  那时新月才七八岁,奶奶爷爷还在,家里最后挨到一颗粮食也没有了,而且是没有了五天。奶奶生生地饿死了,爷爷因为偷偷抓了大队牲口槽中的两把饲料,还没往怀里塞好,就被发现为“阶级敌情”,连刚刚饿死的两头牛也算在了地主爷爷的身上。人饿到尽,真是不禁打,才吊在大队部屋梁上抽了几鞭子,就没气了。大半夜里,民兵背着枪来通知,爸爸胆小,不敢收尸,妈妈硬着头皮去,正赶上大队支书与会计就着前几日宰牛藏下的牛肝一瓯一瓯地喝着老白干。支书倒没有为难妈妈,还帮着将爷爷放到妈妈的背上,并送出了门,就给妈妈商量妥了以一口袋地瓜干换取妈妈的身子。就是靠着这口袋地瓜干,新月活了下来,爸爸也活了下来。妈妈离开女儿的小西屋已到下半夜,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是:“当了两年的牲口。”

  临明时分,急电炸雷暴雨骤至,爸爸光着膀子出来抢头天晒下的青草,竟让一声悚厉的惊嚎压过了炸雷。新月就吊在当院的枣树上,用的白天捆娘的麻绳,浑身的雨水已将裤褂贴紧在还没完全长成的身体上。疯了一样冲出来的娘,抱住女儿,女儿已经挺了。娘抱着女儿又进了西屋,西屋那根弯细的小梁上还挂着一个结成的布拉条子,是离地太矮不足以吊起已经长高的新月,她才走上雷雨之中的那棵枣树。

  最后的镜头,是俺村一个在红卫河边捞点物件的合顺叔看到的,那时红卫河洪水已经涨得离桥面只有拃把高了。他看到一个不男不女头型的人,扛着一个女孩,急匆匆地从桥南往桥北颠跑。开始合顺叔以为是被扛的女孩得了急病,他们要去六里外的香寺医院急诊,谁知颠跑到桥中间,就一头扎进洪水中。合顺叔说投河人到下午才在十多里外红卫河的一拐弯处被发现,是娘俩,母亲还抱紧着女儿的身体,掰都掰不开。

  后记:

  前天傍晚去蓼沟河散步,看到芦苇上弯弯静静的新月,突然想到了我的那位叫新月的同学,心里就怅怅的。两天来,她的影子,她的脸盘就在我眼前晃。事情的基本大概不会有误,连接基本大概的某些细节,我仅作了少许的猜想。写出来,心里头也好受多了,不再被揪得痛了,也算是对同学一场的一点回报吧。2019年12月9日晚记于垦荒斋。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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