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是乡下人身边的花,是城里人心里的花。
儿时的长辈闲说,油菜花开的时候疯狗多。疯狗像狼那样耷拉着尾巴,阴郁的眼睛仇恨整个世界,口角不断流出怪涎,狂躁不安,见什么咬什么。被疯狗咬伤的人就会得狂犬病,症状一如疯狗,扯咬抓挖所有物件,包括自己的身体,只能锁在一间屋里供食,还特别惧水,最后不治身亡,其状惨烈。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春日里狗儿发情喜欢在菜花地里野跑流涎,大人为了哄住孩子不要在外面玩逛的借口。
休闲一冬的水田很有肥力,在栽秧之前可以种一茬菜花。种植的油菜径粗叶大花硕,如果没有大风把它们成片刮倒,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结出一梭一梭的油菜籽,有多茂盛的花,就有多茂盛的籽。籽足了梭干了割下来堆在晒谷场上,抡起一种扬起来会自己打圈的双截棍摔打,啪啪数响,金黄的菜杆下溜出许多芝麻粒大小的圆圆油菜籽,硬硬紫紫的活泼乱跳,滑滑索索的散聚成堆。大人在乎的是收成,孩子在乎的是玩耍。屁大的孩子跟这农活是不相干的,他们更喜欢在花开的时候到垄中田坎疯跑,钻进油菜花的森林穿梭游荡捉迷藏,惹得满鼻子满身的黄色花粉,却不曾意识到这花的浓烈美丽。站在没头的花海里,躲进及冠的菜畦下,偶然想起疯狗的告诫,一烟溜跑回大路,跑到几个孩子在一起的地方。
高中的时候,一次学校组织城里学生社会实践体验乡间孩子的学习生活,几个人一组跟着一个农家学生中午放学时去他家里。我们有五六个人和一个鹅蛋脸的女生同行,单眼皮,丹凤眼,扎不短不长的马尾。大概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十七八岁也可以穿的稍长花格子衣服,斜挎一个书包,衣着朴素不掩秀气,干净简单。天下起牛毛细雨,我们沿着乡马路走,过一座石桥,沿着一条小沟趟过一块块平坝,坝子里一方方田里的油菜花正盛。齐腰,纵览。起伏,连绵。沟旁桃花探出数枝,粉嫩孤寂如淡焰燃烧。菜花不是一朵一枝,它连畦成片,蕊海芳天。但于一枝一朵,菜花其实也芬芳宜人,简单干净。雨露沾凝在每一块润黄色的花瓣上,沉沉的甸弯了油菜秆,拦着窄窄的小路。一行人鞋上拖着厚厚的泥走过,裤腿抖落了油菜上的雨珠,它倏地挺起了腰杆。料峭的春寒里还可以哈出热气,蜿蜒的小路上湿了的鞋裤并不见冷。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春雨细雾静静地凝结住菜花的芳香。
走一个多小时,然后就是石板的山路,那女孩的家在山腰上一个洼处,三面都是矮矮的丘,独门独院一所清静的瓦房,门前几阶梯田,房左一汪山泉。上了山的路行人少步履稀,且是沙石路,没有了泥巴的烦扰,清爽很多。屋下梯田里也是种了油菜,花期比山下晚些时日,含苞待放偶有露黄。放眼望去,云飘雨散,光线转明,山脚一叠一叠的油菜花格外清晰而层次分明,给春日的山区系上了裁断的花裙。环看四顾,冷风不及,炊烟不斜,白菜在地里用双臂抱紧自己,鸡鹅在水边土畔悠闲啄食。那山脚菜花辽远宏阔的方阵,不过是这宅子的前庭,那三面整饬有型的矮丘,不过是这宅子的墙垣。早有一条狗儿摇着尾迎进了女孩。水泥的前院一尘不染,堂屋的摆设落落大方,厨房里的腊肉喷香喷香,大家围着火炉子和那姑娘的老汉闲聊。热情温暖,简单干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简单普通如水的花,一改历史上鲜为人提及的尴尬,开始为人们所青睐。似乎这种花不曾如老人们说的使狗儿发疯,却让越来越多的人在春日里渐渐为之倾狂,久居都市的人像鸟儿迁徙一样车马劳顿蜂拥而至,只是为了走近那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油菜花紧紧拥簇,一株不比一株高,一株不比一株矮,彼此竞相开放,相互搀扶依靠。竞争有序团结有力。油菜花热烈奔放,每一株都顶出无数朵花,一朵不比一朵大,一朵不比一朵小,花千树蕊万丛,碟不能区蜂亦难别,汇聚成片,凝香成河。平凡世界平等相待。它们也极其简单纯粹,就是一味的黄色,就是一味的铺列,前后左右眉头心头把你紧紧包围。好比一种甜,甜就甜到蜜那般,好比一种酒,喝就让你到酣醉。春风十里,不如见你。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油菜花,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只关注蜂蜜,而喜好蜜蜂从花朵中探吸出花蜜的那一刻,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不只关注油菜籽可以榨多少菜油,而喜好油菜花在春日田野里的灿烂绚丽。在实用功利和随性美丽的天平上,很多的人在很多时候会在后者上加一粒砝码。
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成为城里人,越来越多的以前惯见的现在变得稀罕,这也许是油菜花总在我们心头占据相当地位的阶级基础和群众基础。除却城里打小没见过油菜花的人之新奇,我们还有一丝留念。我隐约是这样,那个曾经和油菜花一样简单干净的女孩更应该是这样。如果她走出农村,现在回去看油菜花,也许会想起那无数个上学下学的路上,当年,油菜花也曾无数次看过她。(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