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幼儿时参加运动会,或者和小伙伴儿们追逐嬉戏,记忆中人生的第一次奔跑是在雨里,滂沱大雨。
那时家在河的左岸,回家不必走大路,可沿着河边儿坑洼不平的土路。平时都是手牵着手,或歪系着红领巾,狼藉地挎着书包,欢呼、雀跃地结伴而行,却不知那天为何落了单。雨,瞬间毫无征兆地袭来,不是渐进式掉落,不是优雅如“瓢泼”,而是生生地把人间细密地封锁在水的世界里。
四周别无方向,都幻化在疾雨编织的迷茫里;世间也再无声响,被万点齐鸣的啼号所充斥、占据;根本不必去在意打湿的衣裳,因为,彻彻底底的透心凉,就像是被扒了个精光。紧张再加上翻到嘴边的雾水,只能抽搐着呼吸……
后来每次回想,却怎么都记不起雨是何时停的,像是下了一整个童年;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找到回家的路,闭上眼,总是一幅雨中狂奔的画面,还清晰地感受到雨水灌至脚底的清凉。
长大些,上了初中,开始跟着身旁的“野孩子”主动“奔跑”,从河边儿沿着铁轨跑到山里。自觉打小儿算是个安静、谨慎、斯文的男孩儿,可一进山,仿佛变了一个人,纵情近乎疯狂,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土匪”一般。小到蚂蚁、蟋蟀、蚂蜂、蜘蛛、瓢虫、青虫……大到蚂蚱、刀螂、蜻蜓、蝴蝶、蛇……能吃的绝不含糊,就地取火说吃就吃;下不去口的,总要“研究”一番,幸运的,能够从蛹到虫慢慢蜕变;不幸的,只等彼此蚕食。
在山里穿行,多数是靠跑的,有时是被恐惧追赶,总觉得山洞里会蹿出个东西;有时则是被苞米地或是菜园的主人……少年的奔跑,单纯而无畏。从山顶向山下俯冲,明知有山涧,也会纵情一跃,回忆中不见惊险投来的阴影,却是缠绕在藤蔓间那份惬意的神情和那张涨红的脸。
奔跑的本能与兴致,曾一度被重重地压在教科书之下,变得索然无味。直到在大学的操场上……大学的自习室、图书馆是少数人的天堂,讲坛标榜着高高在上的理想,宿舍是结下情谊的战场,食堂—一个有肉无酒、苟且活着的过场……唯独操场,一个全方位大学情怀的成就者。
晨读,吹开了象牙塔里的清新;运动,释放出青春的阳光、健康与色彩;论辩,迸发着年轻时的斗志与激情;偶遇,缔造着大学里的浪漫传说……早上五、六点钟操场的石阶上,最是散发书卷理想、奋斗气息的场所,读英文、诵经典、对脚本……还是别再用“享受书声浸润”、“晨起朝阳”之类虚伪的话骗自己,其实真真就只有一个念头:捕获诵读的“红裙”与纤纤淑女,制造几次荡涤着“文艺”气息的“唯美相遇”。
岁月如歌,一恍间,大学时光蹉跎而逝,儿时的“生猛”已不在,终究没能猎获那个“诗意”的她……想想又何妨,毕竟在寻爱的路上曾经努力奔跑,躁动与激情,纠结与欢乐……都活生生地出现在这段特有的时光里。
一路南下,博士生涯,凌云山顶,一个人的房间,静谧、时而空虚、孤独。奔跑,已是自觉的习惯,却开始有种特别的味道。自然地随三五同窗隔三差五巡礼五老神峰,几进几出后山植物园。除此,不是在游泳,就是在沿着海边沙滩、栈道奔跑的路上。每回进山,谨慎地一步一印,缺了不少往日的“疯魔”,所过之处,看毛虫踽踽爬行,听树叶婆娑作响,而不是一把抓过来,想着该如何加工、烹制。也着实不见儿时的苍苍生机,生灵们稀落了不少。每一次奔跑,最幸福的事儿便是将耳边的海潮音满满地装进心里,摩挲着双脚沾满的细细砂粒……
脚步停滞了,记忆便愈行愈远。北京,险些沉沦在这座繁华、喧嚣的城市里。取而代之的是每日紧锣密鼓的追逐、奔走,与奔跑也不过是一点点步速、频率的差异,甚至说里程都是相当的,可心,还是越来越逼仄、阴冷,越走越钝化,越走越忆不起那个曾经的自己。恍忽间,脚底一阵冰凉,感觉像是回到那一年、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天,我的呼吸依然急促,依然嗅到了水气翻腾的味道,而这一次,没有一丝恐惧,闭上眼,带着微笑,光着脚,在大雨中向着记忆深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