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方向感极差,小时候总会在体育老师稍息立正左右转的命令中辨不清东南西北,大了也不见好转,一起过十字路口的地下通道都会演变成打地鼠似的不断地从各种错误的出口冒头。
参加少数民族的宴会,舞池中的人总是比在桌前坐着的人多,而母亲自然不是舞池宠儿,她不仅方向感不好,动作也不甚协调,因此对别人的邀约,她总是礼貌地摆摆手,然后巴巴地看着舞池中的人裙裾翻飞。
大学毕业回来,我不得不作为社会人应酬这种宴会,虽然从小喜欢动胳膊动腿儿,但是到底不大好这口,每次去宴会总是坐着坐着就剩我一人在桌前大快朵颐,小姐妹们纷纷在舞伴的陪同下到舞池中央一展舞姿,仿佛只有我是老老实实来吃饭的。
这类宴会年轻人和父母辈的席位相隔甚远,若非有熟人相伴,整个过程于我而言如坐针毡,我通常例行公事地坐个半场,然后找空隙就悄咪咪地撤退。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几乎都是精致到头发丝儿的在舞池中争奇斗艳,我怂怂地看着下饺子的场地,从不敢上去造次。
当我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坐在桌边张望,看到母亲隔着数张桌子朝我挥手,我如获大赦,蹦跶地跑过去来掩饰独坐的尴尬,结果她笑吟吟地牵起我的手,说我们也跳一支吧。
我浑身过电般得一抖,她没技术,我没经验,这组合像个王炸。
在她铁钳般的牵制下,我战战兢兢地被她拖上场,她告诉我怎么搭肩,怎么扶腰,怎么走步,然后一点点在舞池里挪动。我耷拉着脑袋,一直警惕地看着我们的鞋尖,生怕一不留神彼此踩一脚,更怕一不留神踩到别人的脚,毕竟我们都不是什么好舞伴。她命令我抬头挺胸面带微笑,我的肌肉从腿部僵硬到脸,微笑都好似抽搐。
我们活像两只不甚协调的机器人,和人头攒动的舞池格格不入。
踩着小碎步,我们时而在点子上,时而又游离于节奏之外,如两只陀螺在场中左冲右突。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四肢像是经了年的锈轴承,而母亲动作笨拙方向混乱,却是得意洋洋的舞步带风。我近距离地瞧着母亲的脸,慈祥的皱纹横七竖八地爬了不少,枣红色的头发闪着光泽,调皮的发根却长出来一截没被染过的银白。她眼睛亮亮的,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
一曲终了,母亲回座位的路上不停跟人介绍这是我女儿,就好像珍藏多年的宝贝终于可以拿出来显摆,我尽量不丢份儿地跟人点头微笑,一路护送她回去,走在她身后看着她已经没我高的身量,突然觉得刚才蹩脚的交际舞来得有点晚。
几年过去,多多少少在宴会的浸淫中解锁了部分舞步,学会了打扮得花枝招展面带微笑,学会了主动向别人伸出邀请的手,学会了尽宾客之谊走完全场,然而每每回忆起几年前母亲带着我跳的第一支舞,总觉得那个笨拙的夜晚出奇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