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子最外层是一条小河,河道不宽但很长,据说一直通向这个城镇的最北面,印象中这是一条灌溉渠,一年四季只有夏季插秧的时候小河里有满满的水,其余的季节都是干涸的。水都是从长江一个支流汲的,我们村子所在的位置是灌溉渠的起始点,被称为一级站。小桥横跨在这条河道上,成了进出村庄的唯一通道。
小桥很小!小桥很老!
宽两米左右的桥两边是用砖头砌的护栏,说是护栏其实并不能防护什么——从今天的视角看,完全是个安全隐患。所谓的护栏只比桥面高出半米不到,形似石凳,是供人休憩的好地方。小桥始建于何时我不得而知,从记事起就有了这座小桥。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记不清了。估计有了村庄便有了小桥。一直很纳闷,为何这样简陋又窄小的小桥能承载村庄的几代人?印象中在14年前村庄拆迁的时候,小桥依然很牢固。
小桥最美丽最热闹的时候是夏天。
夏天的河道满满的,都是新汲的水,一直快速地往北流。小时候好奇她的终点,曾经顺着水流一直向北跑,跑了很久,跑出了邻近的两个村庄,水流依然不改方向。跑累了,跑远了,不得不止步,回头。
河道两边近水处芳草萋萋,绿意葱茏,不时地散发阵阵潮湿的清香;岸上杨柳依依,枝叶扶疏,微风拂过,身姿摇曳,分外袅娜。幼时的我独喜欢趴在桥的护栏上静静地享受桥边的美景,静静地看水的流动,偶有一两根青草从桥洞钻出(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小孩掷的)迅速向北流去,那一刻我会特别欣喜,特别专注地盯着那根草的去向,以致有一次看傻了,竟然忘记了手拿外套,一不小心,外套掉进了河道,眼睁睁地看着衣服被冲走好远,完全没有追回的可能。贫乏的年代,一件衣服得来不易,想着回家一定躲不过母亲的责怪,懊恼不已!
村里的人喜欢到河边淘米洗菜洗衣服,桥边的河岸到河底有几层长两米多的台阶,从早到晚,台阶上不脱人,孩子们喜欢凑热闹,有的站在台阶上玩水,泼水声、嬉闹声奏出了童年最快乐最激昂的乐章;有的干脆蹲下去,把全身浸湿直喊凉快,然后上岸让太阳晒干才敢回家;还有的把长发散开,浸在水里,陶醉于长发的柔顺,用手指撩着长发荡来荡去,再直起腰,出水的长发柔顺整齐得简直就成了美丽的挂面清汤,不得不说水边的女孩真美!大人们(多是女人)也不闲着,一边淘洗一边拉拉家常,半天不离开,直到发现后面有排队等着的,这才赶紧拎起篮子或端起盆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遇到刚汲水的日子,最闲不住的是那些精壮的小伙子。只要会游泳只要体力够好,就能在电灌站的汲水处捞到被强大的力量从长江支流称为仪扬河的水里吸上来的鱼,小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只觉得体积不小,大多残缺不全——经过了那股强大的吸力没有哪条大鱼能保全自己,不过并不影响那一顿又一顿的美味。捞到鱼的远远地便会喜滋滋满脸灿烂地走来,赤着上身,随意地在肩膀上搭一块毛巾,走到小河边,才准备弯身洗一把身体,便有小孩上去凑热闹,看看战果如何。男人的得意如他赤着的身体一样毫不掩饰,灿烂的笑容在烈日的炙烤下泛着油光且黑得发亮,那一刻,露出的牙齿更白了。
夜晚的小桥也不孤寂。有些老人干完活吃完晚饭,早早地就拿着一把芭蕉扇,在桥护栏上占据一隅,开始一天最闲暇的时光。清风徐徐,萤光点点。不时地有蚊子也来凑凑热闹,在耳畔嗡嗡作响。老人们早已习惯,芭蕉扇娴熟地在身体上下敲敲,丝毫不影响他们惬意的交流。如果遇上停电,年轻人和小孩也都聚集到小桥上,大人们聊天孩子插不上话,于是,桥边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电来了!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好看的电视剧还在等着呢!
记得幼时,那是一个物质特别贫乏的年代,村人紧靠几亩薄田度日。整个村子只有一家是做油漆生意的,八十年代,他家成了整个村子里最殷实的人家。农忙时别的人家小孩都要参战,唯独他们家大人小孩都闲着,他们请了专门的帮工。在火辣辣的太阳的炙烤下,帮着大人在公场上翻稻子抻口袋的时候,看着大人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就特别羡慕那样的富裕人家。每每很辛苦的时候,大人们总会抱怨是小河拦住了村庄的发展,因为这条河是灌溉河,影响几个乡镇的灌溉,无法给河搬迁,于是,没有人愿意征用我们的土地,村人连当工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继续“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没有田园牧歌的浪漫闲适,只有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疲累艰辛。看着大人黝黑的皮肤,摸着他们枯树皮似的粗糙的手掌,我特别想逃离村庄,特别想走出小桥。
后来,我真的离开了小桥,出去上了高中。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刚刚离开小桥时的那份欣喜。那天大雨如注,家人帮我打包好行李跟着那个家境殷实的孩子一起坐上他们家找的一辆面包车去学校报道。车驶出小桥,离开了村庄,隔着玻璃,车外大雨滂沱,而车内心已飞扬,那一刻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小桥的桎梏,好像完全脱离了苦楚的生活,美美地憧憬着晴好的明天。高中需要住校,一两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随着离家的日子越来越久,越来越想念那条小河想念那座小桥。每每到了周末,骑自行车一个小时也不觉累,老远看见小桥就心生欢喜:终于到家了!
再后来,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上大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没有在意过伴着我长大的小桥,直到离开家的第一个新年那个新年。踏在桥上的双腿是从没有过的沉重,几乎挪着往前,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走过小桥。我的身后是最疼我的母亲,那次过桥是我给母亲引路,带她离开村庄送她最后一程,她就那么被自己的女儿送出这个世界,过了小桥就再也没有任何气息留在这个让她眷恋无比的世界,留给我的是她四十多岁年轻又略显沧桑且又冰冷的面容——那样的冰冷在后来的很多年无论我在哪里都躲不过,那是一种透彻心扉的冰冷,我知道那样的冰冷已经蔓延到我后来经历的很长的一段岁月。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父子母女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模糊在我的脑海里。此后每每回家,行至小桥,脚步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匆匆。
毕业回到家乡教书,远离了自己曾经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小桥,偶尔地回家也很少再关注桥上的生活……
小桥早已不在了,村庄也早已搬迁了。原址上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家乡的印记早已抹平。住在城里的我常常会去护城河的小桥上走走,在那里可以寻得喧闹的城市中的一隅静谧。拱形的桥身在葱茏的柳枝的掩映下,更显灵秀,可是它始终填补不了我内心的空缺。时常,梦中还能见到那座古老、窄小的桥:桥下碧水涟涟,岸边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