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又走到了走廊尽头，那个黑影还是在角落呆着。

“你是谁?”艾斯开口

黑影并没有对这个重复了了十几遍的问题感到厌烦，它十分耐心听艾斯问完，甚至还礼貌性地停了三秒，确认艾斯不打算再问其他的。

“我是你最喜欢的玩偶，爸爸妈妈把我留下来陪你。”这回答也是重复了十几遍的了。

艾斯歪着头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看着黑影，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维持这种若有所思的状态并没有太久，然后转身朝走廊的另一头去了。走廊造型有点奇怪，艾斯不得不在有些地方低下头，或跳过去，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咯咯哒哒的声音，像是在笑。

走廊的另一头是个房间，艾斯走进去，躺回床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了，他对一切都没有记忆，却也不感到恐惧。但这里实在太无聊太冷清，能说话的只有一个玩偶，虽然安静点也不是坏事，但他更向往外面的生活。

说到外面的生活，他最有印象的一次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海边，妈妈去换泳衣，爸爸就先带着他下海。爸爸是个蓄着一字胡的高大男人，浪花打到他胸膛，溅起来的飞沫挂在一字胡上，再伴随着爸爸讲话引起的颤动扑簌簌地往下掉。

爸爸说问他要不要比赛，他很愉快地答应了。刚开始爸爸一直领先，艾斯就埋着头拼命游，小手小脚打着水，旁边一同游泳的人都夸赞“这孩子真厉害呀”。终于，他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爸爸的身影已经不在前面了，他超过了爸爸！于是艾斯兴奋地转头向后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出很远了，近海戏水的人们变成了小黑点。

一个小黑点向这个方向过来，越来越大，艾斯以为是爸爸，于是停在原地等他，等他赶上来给自己一个拥抱或者亲吻。爸爸一直很严厉，艾斯明白这是为了他好，但还是希望能得到爸爸的认可。他还希望爸爸游得快一点，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结果来的却是妈妈，她拽着他不由分说地往回游。

到了岸边，发现爸爸已经在那里了，黑着脸。艾斯兴奋地挥挥手，但因为妈妈一直拖着他走，所以他身不由己，只好大喊：“爸爸！我赢了！”

爸爸没理他，只是黑着脸。

艾斯又和妈妈说：“妈咪，我赢了，爸爸是不是不高兴了?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才中途放弃的，可是，人要学会坚持呀，是不是?”

妈妈脚步突然停了，转过脸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你们在比赛?”

“唉嘿嘿，是呀，我就是一直坚持，才赢了。”艾斯挠挠头，骄傲地红着脸，又补了一句，“坚持到底，这是我们老师教我的。”

“哦。”妈妈终于笑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身蹲下抱住了艾斯，又亲了好一会儿。

可一直到了晚餐的时候，爸爸还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妈妈一直在拉动气氛，艾斯也很乖，但这些都没有用。其实艾斯是理解爸爸的，毕竟自己输了的时候也会闷闷不乐好一阵子。

后面的事艾斯也不是很记得了，于是他有点烦躁，又坐起来，却也不知做什么好。

自己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爸爸妈妈又在哪里呢，要什么时候回来呢?

于是他再次来到了走廊尽头。

“嗨，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迄今为止已经问了两个了。”

艾斯有点窘迫，的确，他已经问了两个了。第一个是我是谁，第二个是你是谁，在之前的十几天里，他一直将这两个问题反反复复地问，这不能怪自己，因为玩偶解释得并不清楚。

“你是艾斯，是我的主人。”

“我是你最喜欢的玩偶，爸爸妈妈把我留下来陪你。”

玩偶的答案简短而一成不变。

“呃，那……我为什么在这?”艾斯抛出了新的问题。

黑影停顿了三秒，然后回答：“你做了错事，被关禁闭了。”

“是吗……”这个答案让艾斯相当沮丧，因为他不是个爱捣蛋的孩子，可是居然让爸爸妈妈关他的禁闭了，一定是很不乖。

艾斯将光着的脚搓来搓去，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呢?”艾斯小声地问。

“我不知道。”这次黑影回答的很快。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不知道。”

“我在这里要呆多久呢?”

“我不知道。”

气氛又冷下来，黑影把语气放缓：“我只是个玩偶呀。”

艾斯擦掉眼角的眼泪，嘟哝着没事没事，就又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艾斯在床上，蜷着身子，哭了好一阵，原来自己是不乖的小孩，是让人失望的小孩，是正在被关禁闭的小孩。这么哭了好一会儿，艾斯就睡着了。梦里，他听到了母亲的歌声，很轻柔，是摇篮曲。然后他又看见了父亲的笑脸，是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温暖的笑脸，很好看。可是爸爸妈妈都没有在看他，而是看着别的地方，任凭他怎么大喊，都没有理他。

“小艾，小艾乖，小艾不哭哦。”

梦境地深处传来一个低沉又柔软的男声，艾斯突然就醒了。是梦吗?

可是又觉得，分明是听到了。

那种熟悉，怎么可能是幻觉呢。艾斯甚至能感受到被拥抱的温度，和男人身上的气息。

“你有喊我吗?”他一路跑到走廊尽头，气喘吁吁地问，“你有喊我小艾吗?”

这次黑影停顿了不止三秒。

“回答我！”艾斯的声音都在抖，事实上，他全身都在抖。

“没有。”

“骗人！那是谁?那还有谁?”

“艾斯，你冷静一点……”

“骗子！骗子！骗子！”

艾斯的吼声回荡在整条走廊里。

“我要出去。”

“你在关禁闭。”

“告诉我怎么出去！”

“你应该等爸爸妈妈回来。”

“出口在哪里?”

“你累了，回去睡一会儿吧。”

“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了，骗子！”艾斯走过去，走进阴影里，用力拉开了玩偶。在触碰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受到了梦里那种熟悉的温暖。

“小艾……”大大的泰迪熊发出一声叹息。

艾斯停下来，僵了一会儿，将脸埋进那毛茸茸的布偶里，瓮声瓮气地回应：“嗯……爸爸……”

他终是想起来了，爸爸在好多年以前就不见了，妈妈抱着自己哭，那段日子，真是很难熬呢。然后有一个叔叔——也是爸爸很好的朋友——就伸出援手，于是妈妈便开始抱着那位叔叔哭，再后来，妈妈便抱着那位叔叔笑。

他开始叫那位叔叔爸爸，可是新爸爸总是叫他艾斯，不叫他小艾，对他特别严厉，很少有温柔的样子。

不过没关系，妈妈很喜欢新爸爸，艾斯喜欢看到妈妈笑的样子。

他也知道新爸爸不喜欢他，所以他一直在努力，不过幸好，新爸爸的确是喜欢妈妈的。这样的话，自己也就无所谓了。

而且自己的努力也不是毫无回报，这只巨大的泰迪就是新爸爸送的。

那是爸爸消失后的第三天，新爸爸摸着他的头，把泰迪熊送给了他，他一直很珍惜，一直。

可是他有怎么能想到呢，自己的亲爸爸，是被那位叔叔杀死，还分尸藏进了这个自己天天抱着的泰迪熊里。他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整整哭了一整天，谁问他都不说，然后高烧，昏迷。纵是昏迷了，艾斯也能感受到新爸爸那阴鸷的目光。

艾斯终究没告诉妈妈，因为他自己都忘记了。高烧导致的情绪不稳定——医生是这么解释的——新爸爸搂着聚成泪人的妈妈，朝医生点了下头。

“爸爸。”

“嗯?”

“我们出去好不好，出去找妈妈。”

“不行哦，小艾，我们已经死了，不能碰见阳光的。”

哦，艾斯又想起来了，那天新爸爸和妈妈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妈妈把泰迪熊塞到自己怀里，叫他乖乖的，一会儿就回来。

艾斯乖乖的，和泰迪熊在走廊玩捉迷藏，过了一会儿觉得全身无力，就回走廊尽头的床上躺着。不久，窗外响起了新爸爸的车的引擎声，他挣扎着向窗外看去，看到爸爸挥了挥手。他便想下楼迎接，结果双脚发软，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股热浪喷涌而出。

是啊，他死了。

自己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走廊上，艾斯跪着，紧紧地抱住了泰迪熊。老旧的木地板咯咯哒哒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