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聚会的快乐和失落

上年纪以后,新旧年之交,就是刷新老友故交的时候。

就像小时候上学,老师拿着花名册点名,谁来谁没来立马清楚了。现在是大家互相点名,热热闹闹的背后,也有彼此通报安好的意思。

有人喜欢发简单的文字问候,那是专发某人的郑重;有人喜欢用新颖独特的表情图片,给对方带去喜乐的同时,也透着一丁点儿孩子气的炫耀。

前几天,收到初中班长的问候,身体好吗,家人好吗,孩子好吗,谆谆问询中甚至流露长者特有的关爱。

自从上学远离家乡,一晃几十年,忙于生活工作,和老同学们几乎断了联系。直到几年前一个炎热的中午,接到电话,对方操着怪腔怪调的普通话,我皱起眉头:“骗子又来了!”正要挂断,那边感觉到我的冷淡,急切地跟了一句“我是六中的XXX。”我听了一机灵赶紧接话,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快。打电话的正是这位班长。

然后就进了班级微信群,一脚踏进比天气还热的氛围,看大家七嘴八舌问现在,说当年,脑海里便浮现很多以前的事情。

我们是1969年初秋走进中学的,在那之前已经在校外游荡了整整三年。

1966年文革开始,我在念小学四年级。有一天,突然停课闹革命了,大家一哄而散,背起书包回家,意识不到这是在小学母校度过的最后一天。

接着就是三年不上学的日子,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斗游街、抄家、大辩论、停工停产、武斗(开始时用棍棒,后来开枪扔手榴弹)走马灯似的轮番上演。

不用上学,一开始像得了大便宜,在混乱的环境里傻玩傻乐,混着日子长大。渐渐地,也晓得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所以当初中入学通知从天而降,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觉得自己终于有着落了,少年也开始识得愁滋味。

那年月不用考试,更不看成绩,教育局只须按片将几个小学的所谓“毕业生”就近划到某所中学,倒也省事。

我们班的同学来自三个小学,前后三届的学生压到一个年级,年龄参差不齐,相差大概在三岁左右。唯有班长不知何故,明显比同学们大了不少,几十年后,他总以老者自居,以“小朋友”称呼我们一帮年龄小几岁的同学,可能正是当年入学时,他看着这帮小萝卜头的感受。

我们小学四年级辍学,虽上了中学,读书上课也不过是形式,跳忠字舞、排练节目,四处演出、大批判、学工、学农、挑圩防汛、挖防空洞、长途拉练才是主要的事情。这么多活动基本是学生自治,老师参与的不多。所以学生干部必须有很强的组织能力,现在想来,这位老大哥当班长确实非常恰当。

种种原因,也有年龄和性格因素,我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宣传队排练演出,上台表决心,当个组长队长什么的,所有露脸的活动我都没份。同学们群里聊天,说起那时候的趣事,我基本插不上话。

尽管如此,我是喜欢这个集体的,喜欢同学们。我清楚记得班上的大部分同学,和我一样的小土豆,捣乱打架的调皮鬼,文艺宣传队里会跳舞、会唱样板戏的“明星”,老练有能力的班干部,都是很鲜明的回忆,特别是班长和副班长二人,印象尤其深刻。

相比老成温厚的班长,副班长更有偶像范。他长得精神,中等偏高个子,乌黑浓密的头发略微覆盖一点额头,虽出身平民,他却总穿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要知道,在当年,这是如今任何大牌都比不了的时尚。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在我们这些小土豆眼中,他严肃繁忙的样子,神秘又高远。

他确实是忙,每天的“语录天天读”,每周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班会,不定时召开的学习《毛选》讲用会,忆苦思甜会,学工学农学军表决心大会,靶子不断变换的大批判会,所有这些都是他的主场。

我最怕人人必须发言的场合,嘴笨,说不出大段革命词藻和连串的排比句,非常苦恼,也因此,从心底膜拜副班长的口才。

不过,副班长的闪光点可不止于此。一些比较成熟的女生掩藏不住地崇拜他,是有原因的。他不仅是忙碌的副班长,还是文艺宣传队的核心骨干,最拿手的是舞蹈和快板书,穿着军装扎着腰带的帅气造型不知道捕获了多少少女心。

很快就要“毕业”,四条道路摆在大家面前:上高中、插队农村、进工厂、参军。

政策规定年龄小的学生继续上高中,有这个硬标准,上高中的很容易划定;大多数同学无缘其他三个面向,将打起背包去农村;只有当工人和当兵这两个选项人人都想奔赴,且名额极其有限,猜想那会儿是有一番竞争的。我记得班长进了工厂,副班长光荣参军。

部队来接兵时,学校搞了一个欢送大会,大约十来个新兵站成一排,副班长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胸前大红花辉映着青春的面庞,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他们登上大卡车离开时,人群涌动,我站在后面,只见宣传队几个女生的背影在人流中努力向前移动,希望靠副班长近一些,我似乎能看到她们眼里爱慕的星光。

老同学几十年里各奔东西,现在一个一个寻了回来,群里群外情绪甚是高涨。

不久通知来了,各班将联合举办老同学联欢会。我在千里之外被这股热情席卷,专门乘高铁回乡。到达当晚,班长组织了一个小型晚宴,给几个远道而来的同学接风。

少年分别,进入老年时重聚,刚见面时往往经过三个阶段:完全陌生——慢慢对号——惊呼: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之前大学同学聚会时发现的这个规律,这次又体验了一回。

酒过三巡,我基本搞明白了,眼前的同学,多数生活在家乡本土,两三个从省内其他地方赶回来,跑得最远的是我。一桌子人,看样子都过得不错。

远行的多因为继续读书,留在了外地,也有一位是随丈夫升迁,举家去了省城。

留在老家的同学里,班长看上去还是那么稳当、长者风范,不动声色地掌控着酒局的节奏,端着酒杯对着我们几个女生叫小妹妹,小朋友。

我说:“都是同学怎么叫小朋友?”

有人立刻咬耳朵:“他比我们大六七岁,你琢磨琢磨他的名字。”

我笑:“原来如此。”

班长现在经营着自家的小工厂和超市,很是悠然自得,有心思有时间张罗,特别重视维护老同学之间的交流热度。

坐在班长身边那位,身型敦厚,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斯斯文文的,说话举止俨然成功人士,我一下子没认出是谁。

那范儿不像官员,不像老师教授,也不太像企业家,我正揣摩,班长端着酒杯站他身后开腔了:“这是给我市带来巨大荣耀的著名工人书法家方XX,全国都有名气哦,作品收藏价值很高啊,是我们班的光荣!”

我和大家一起鼓掌,很自得于自己的判断,果然是小众身份。

旁边同学又告诉我,他没有家学,一个工人,全凭一己刻苦努力,脱颖而出。

听到名字,我已经想起了当年那个不起眼的男孩,慢慢在眼前幻化成一个年轻工人,一身油渍麻花的工装,一边做工,一边苦练书法,甚是敬佩。

隔桌与我对面是另一位“特殊人物”,他和身边的两位从一开始就在嘻嘻哈哈地说话,能看出他一直在享受旁人的恭维。

这个人无须介绍,我立刻对上了号,不就是那个经常旷课、爱打架的调皮鬼?抛开年龄的增长,他活脱还是当年模样,只是瘦小的身躯变得壮实,脸宽了,泛着油光。

我静静端详,他的肤色还是本市回族族群那种有点透明的白。小时候不知道,后来遇到不少中东人,比如伊朗人、土耳其人,我才了悟,老家很多回民的祖先竟真的是从西域迁徙而来。我想起那部著名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不知道对面这位从祖辈那里,是否也听到些曲折的家族故事?

我积习不改,心里忙着猜想这个当年的调皮鬼是哪方面的“成功人士”。不知道他哪里挂了相,我判断是餐饮界“大亨”无疑。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介绍,他的辉煌是将市里的回族老字号餐馆“马X兴”成功做大做强,现在是知名企业家,政协委员,还是这次老同学大聚会的赞助人之一。

一桌子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天,转眼天晚,明天还有重头戏,班长建议早点散了,大家遂告别,各回住处。

第二天的大聚会设在市里一个礼堂,几十张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我正发愁怎么找到我们班的地盘,就听到有人在喊我,抬头只见几个人笑嘻嘻招手。

我赶紧跑过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群陌生大妈,但本着“老同学见面定律”,很快便一个一个叫出了名字。大家挤在一起,忘了年龄,像初中女孩一样叽叽喳喳,几十年时光阻隔不复存在。我心里想,相比头天晚上的宴请,现在这个场合我更喜欢。

几个简短致辞之后,是文艺表演。操办的老同学们花了不少功夫,二十多个节目,全是老同学自己演的。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们居然还复排了他们当年跳过的两个大型舞蹈。

舞台上依然相当矫健的舞姿,把我带回当年傻呵呵地坐在台下看他们表演的时候,就这一瞬,我猛然想起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副班长?

吃饭时,终于逮着机会向相熟的女生打听。她听言,略微顿了顿,小声说:“他不想参加聚会,也不愿意入群。”

大概看出我欲言又止,接着说:“现在过得好像不是太好,这个年纪了,还在四处打工。李晓梅家有一次煤气灶坏了,公司派来修理的人竟是副班长。李晓梅一眼就认了出来,看他一直板着脸低头干活,明摆着拒绝相认打招呼,也不敢和他说什么了。”

我听了心里堵堵的,脑子里不断闪现当年副班长英气勃勃的样子。

老同学相聚,最令人向往的是共同追忆似水年华的温馨时刻,当然希望一个都不少。如果说毕业10年20年的聚会还兼有发展人脉,助力事业的目的,我们这样耳顺之年的重聚就非常纯粹了。

但是,人世间的无奈是无法屏蔽的。

我们既有机会为傻小子成长为书法家和企业家喝彩鼓掌、与有荣焉,也就不得不接受有些同学状况不理想的现实。副班长不愿和大家见面的心情非常可以想象,当年众星拱月般的风云人物,气势如虹的飒飒少年,几十年后,境遇不尽人意,让他坦然和老同学相聚,确实不容易,这不是几句大道理能够劝得通的。

我不知道,副班长在后来的人生里遇到了什么,只觉得,大家不勉强他,给予他充分的理解和祝福是最好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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