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来得怎么都有点儿突兀:拐过一道弯,尽管大树如屏林荫幽深,倒一眼就见半干半湿的小道上,成堆成团洒落的,尽皆红艳艳的花瓣金币般的光斑。那种简洁的奢华粗犷的精雅,顿时叫我看得目瞪口呆,让再狂放无羁的浪人也不忍去踩——无意踩下一脚已后悔不迭,再踩或许就是罪过。反正我跨出去的脚就那样停在了半空,硬是把原本轻松惬意的林间漫步,演成了一场为避让花团的惊惊乍乍的蹦跳。小道不宽也不窄,刚能容一人一马——真不知是谁在小道上撒满了杜鹃花瓣?花飞花落,一阵阵,是夏日倾盆大雨般淋漓倾泻,还是春时细雨般润物无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原以为“花径”无非诗人的想象,真要有,又扫它作甚?同是古人,不是也有“落叶满地红不扫”一说么?是我就不扫,就像眼前这条小道,多好!
是初春滇西,车在高黎贡山的赧亢小停,主人说可顺便进深山老林走走。“蓬门”似无若有。沿路旁山坡攀上去,原只想随心看看,哪知进去了就不想出来。以前也在赧亢停留过,倒从没走过那条小道——那是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修新公路时一番开山劈岭之后,古道才敞露出来。南方陆上丝绸之路一线,小道密如蛛网,多不为人知。可元明戍边的十万王朝大军在那里奔行过、呐喊过;狼狈逃亡的明永历帝在那里喘息过、哀叹过;“二战”时抗日将士在那里鏖战过、欢唱过;“文革”中插队知青在那里踟蹰过、彷徨过……轮到跟我一样的现代人悠然踏上那条小道,最后一队马帮恍惚已走过千年,想起小道险些就湮没在山涛林浪和人类越积越厚的记忆尘埃之中,倒不免有点劫后余生之感了。
↑撒滿杜鵑花瓣的小道伸向森林深處 /湯世傑 攝
——最早踏出那条路的当是马帮。马帮在群山中穿行,脚下不是陡峭山崖便是嶙峋怪石,怎么走都高一脚低一脚地踉踉跄跄,未必也会走进这样美艳柔软的小路?马铃含烟,马蹄凝血,一路的远行先是出于生存的无奈,可大山合围密林深锁,想走出那片大山谈何容易?有人哀叹,有人退缩,片刻犹豫之后,赶马人终于咬咬牙踏上了新的旅途——生存怎么都是创造的发动机,惊喜却在无奈的坚持中到来。当第一片杜鹃花瓣在头顶飘落,赶马人惊喜地拾起,端详,而后随手一扬,任风将花吹去,撒得一路都是。风景总在路上:不止山水,那样的人生也让人惊艳。血花与汗珠、叹息与歌唱一路洒去,年深月久,也都成了生命之花。他们或不知“爱”这个字眼,倒定然了悟“爱”的真谛——是这样吗?
↑小道上落滿了杜鵑花/ 湯世傑 攝
而我那时想起的倒是个现代爱情故事: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的两个年轻人,分属相邻又相隔的两个管理所,几年前偶然相遇便一见钟情——就在那条小道上。巡山的路千条万条,从此他们最爱走的就是那一条。日后他们常常主动要求去“巡”那条山路,机会到底不多,爱的冲动却如山花烂漫。终于有人发现了那个美丽的秘密,日后凡要巡查那条林线,分别派出的人必是他俩。偶尔,他们甚至会在难得的轮休日,沿着那条巡山小道走十多公里山路,热汗淋漓地去看望对方。记得听着那个故事,凝望满山郁郁苍苍的森林,我只能想象在那条看不见的爱情小道上,他们究竟怎样品尝那种艰辛的甜蜜。他们共同爱着那片森林,也爱着对方。小道,就那样联结着两片山地和两颗年轻的心——他们走的,或就是眼前这条撒满杜鹃花瓣的小道?不管他是不是用花枝为她编过花环,她是不是用花瓣覆满过他全身,为爱而行者,留给小道的怎么也都是爱吧?
踟蹰在那条撒满杜鹃花瓣也撒满爱的小道上,惊喜中面临的倒怎么都是现代人的尴尬:小道的新近“发现”甚至开放,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成百上千年了,无数人走过那条小道,至今花树没遭侵扰,花瓣纷纷扬扬,一旦游人如织车水马龙,路边还会有杜鹃花树,路上还会有杜鹃花瓣吗?再好的地方如今一修路,就花也没了树也没了,只剩一条光秃秃的路。迷恋“速度”的现代人习惯了光秃坚硬的路,正任“速度”驱赶着一路狂奔,我们边埋怨路边没有风景,边毁坏着路边的风景,何况那看不见的爱?对于道路,我们没有爱,既不能像赶马人那样一路绽放生命之花,也无法像那两个年轻人那样,像珍惜爱那样珍惜那些花瓣。就连人行道上秋天的金黄落叶,也被以干净整洁的名义统统扫除。什么时候,我们的城市道路也能成为那样的“花径”,一路撒满花瓣?于是蹦蹦跳跳的每一步,都成了小心翼翼的思忖和反反复复的考量——真想永远都走不完那条撒满杜鹃花瓣的古道!可除了脚印,我注定不能为那条小路留下什么,惟愿能将一点感慨思索,权充山野花径的几片花瓣,奉献给那些至今还在那条小道上踟蹰的英魂,那对看守、怀念着那片森林的年轻人,也奉献给跟我一样的、“富有”而又贫穷的现代人……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淘寶、當當、京東及各實體書店均有售。文中圖片除署名者外,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