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被称为“鬼才”“诗鬼”,与他写的“鬼诗”有很大关系。先来几句感受一下:“左魂右魄啼饥瘦”(《长平箭头歌》),“鬼灯如漆点灯花”(《南山田中行》)“,千岁石床啼鬼工”(《罗浮山父与葛篇》)……当然,这只是其“鬼诗”的冰山一角。
宋代的钱易在《南部新书》中提及:“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诗人李贺,缘何成为“鬼才”,他为何要写这样阴森恐怖的诗呢?
1 诗人身体状况与对死亡的认识:对短命的反抗
李贺天生体质羸弱,父亲给他取字为“长吉”,就是希望他能够平安顺遂。稍长之后李贺大概患上了肺结核之类的病,这种病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几乎等同于“绝症”,会逐渐耗尽人的精力。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早慧异常,相当有灵气。《新唐书》中说他七岁就以写作长短歌名动京师。而一个对诗歌、对艺术有敏锐感知的人,对于生命的忧患感也注定是非常强烈的。也就是说,李贺诗中经常提及“死亡”“鬼”之类的意象,其实是他对命运的一种反抗。他的反抗是徒劳的,生命的终点很近,这个短命的天才仅仅活了26岁。
对于英年早逝,李贺本人是有预感的。其《苦昼短》诗中直言时间流逝是“飞光飞光”,而“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更写出了人拥有的寿命短暂。这种对于生命的忧患在《官街鼓》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和强烈,且看: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佛晓催促着日升,暮色催促着月出。生命的轮回也似这般急迫,即便是像赵飞燕这样的美人和秦皇汉武这样的雄主都逃不开这种宿命,甚至是神仙都在所难免。
若非全是按照这个思路审视人生,那么人生只剩下黑色。所以,李贺有时候也会幻想给这个黑色的世界补偿。如《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自古以来空度流年、功名不就的人太多了;呕心沥血的书简,可能最后也是便宜了蠹虫,无人欣赏。看似是写士人遭遇坎坷,但是笔锋一转——“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鬼域之中,幽幽传来的,是鬼魂吟唱鲍照诗。“诗鬼”们吟诵的鲍照的哪首诗这里并没有提及,我想也许是那首久负盛名的《拟行路难》吧:“泻水置平地,各自工具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碰杯隔离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人世未竟的追求,在鬼域中传唱不衰;怨恨的热血在九泉之下化为碧玉,千年不消——即便是做鬼,胸中仍然有信念。而诗人李贺正是把这样的鬼魂引为知己,因为他们把死亡看作生命美的延续。死亡不仅仅是黑色,它还可以像梦一样绚烂——“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那么就把这种意愿一直延续到死亡吧。
不得不说,这种延续生之美的想法对后来晚唐唯美文学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2 怀才不遇的苦闷与寄托异域:对现实的反抗
除了病体饱受折磨,李贺的精神同样深受重压。李贺祖上虽是李唐王室宗亲,不过家境早已败落。寒门子弟向上走还是很艰难的,尤其是对于李贺来说。16岁的李贺带着自信和勇气,叩开了当时文坛巨擘韩愈的大门,以一首《雁门太守行》获得赏识。有了韩愈的提携,加上过人的才华,李贺对即将参加的进士举志在必得。
没成想,这时竞争对手指出:“进士”之“进”与李贺父亲“李晋肃”之“晋”同音,李贺若是要考“进士”,就是对父亲的大不敬。就是这样一个在我们今天看来荒唐又可笑的理由,却实实在在成为李贺向上之路的拦路虎。即便是相当有话语权的韩愈,专门写《讳辩》说:“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之类的句子也未能力挽狂澜。
当然,正如我多次提及,除了科考,去边塞应征是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可是要走这条路的话,李贺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向上的通道似乎被封死,他有时候会钻入心灰意冷的怪圈——“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
“惟愁苦花落”(《感讽六首》),大抵,李贺的生命底色是苦的,他只能在异域世界里表达自己的心境,如《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南齐钱塘名妓)
“幽兰露,如啼眼”,这首诗一开篇就把苏小小这个女鬼形象塑造地异常美丽,她哀怨的眼睛里,饱含的是兰花晨露似的泪水。而最后“西陵下,风吹雨”的凄冷结局,让人对苏小小的悲剧命运产生无限同情。即便是做鬼,一往情深的苏小小依旧没有等到那个人。这样一个幽怨的形象,何尝不是李贺的写照,他也和苏小小有一样的命运——无物结同心!
3 中唐时期对于诗歌艺术的开拓:李贺对盛唐诗的反叛
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在李贺当时的前一时期的盛唐已经走向完全的成熟,不管是意象、意境、语言,还是题材、体裁,中唐诗歌面临的正是盛唐之后“极盛难继”的困境。“创新”成为中唐诗人们的主旋律:白居易、元稹开通俗一派,韩愈、孟郊开险怪一派。而李贺独树一帜,自立诡谲一派。
其实,李贺的这种开创,也是吸收了前代文学的养料的。我们该记得,屈原所作的楚辞(以《离骚》为代表)的基础本就是民间祭神乐歌,其《招魂》篇就更是为了安抚楚怀王的亡灵的。可见,以鬼、神、怪入诗,是自古就有的,不过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类型的诗歌一直不甚发达,直到李贺突破了这个缺口。比他稍晚的杜牧第一个指出李贺歌诗“盖骚之苗裔也”。
当然,对于屈原“骚”的吸收,更多的是浪漫的想象,如《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前半部分写诗人在月宫游荡所见景色,后半部分是由仙界观望人间:人间的沧桑巨变看起来只在一瞬,九州大地和大海也看起来非常渺小。我们现如今有很多机会“俯视”,但是1000多年前的李贺是没有这样的条件的,他这样的写法全凭想像。
与以往诗歌中常用的现实意向不同,李贺喜用非现实意向,神话传说成了他诗歌中的着力点。加上怪诞、华美的语汇,他能够创造出异想天开、从未有过的意象。再加上他写诗更多的是注重自我直觉与感受,强烈的主观色彩常表现为意象复合的“通感”,更能化腐朽为神奇、新鲜,化平易为惊险、瑰丽。
如《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首诗写的无非是一种听到音乐的感受,“江娥”“女娲”等意象带有神话色彩,“昆山玉碎”和“香兰笑”说的是音乐效果。接下去的“石破天惊”“老鱼跳波”等意象,更是奇特无比。绚烂的色彩加上不同凡响的思维逻辑,奇妙的意象纷至查来,让人目不暇接。
在诗歌语言上李贺偏爱用“啼”“位”“冷”“血”“死”之类的字眼,组成一幅幅冷艳的图画,表现出一种凄凉的美。如《南山田中行》: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谬渗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妖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秋风、塘水、苔藓、冷红、水流,本来就已经让人感受到凉意了,而最后一句“鬼灯如漆点松花”则把营造的凉意推向高潮,不仅是凉,更让人感到一丝丝恐怖。
在构思意象、遣辞和设色等方面都表现出新奇独创的特色,形成瑰丽、冷艳的浪漫风格,在中唐诗坛乃至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都可以说是异军突起、独树一帜的。这些因素都导致了李贺的诗是独特的“长吉体”,他可以不被划为任何一个流派。
李贺虽然天年不永,但他的写作思路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家。
诗歌中的神话传说可以说给后世小说提供了灵感,后世小说中更频繁地出现神魔素材与此不无关系,直到蒲松龄作《聊斋志异》达到了高潮。
在《聊斋自志》中,蒲松龄点明了屈原和李贺对《聊斋志异》创作的影响“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这里的“三闾氏”指的是屈原,“长爪郎”指的是李贺。(《李长吉小传》:长吉细瘦,通眉,细长爪。)
而李贺作品中体现的压抑冷清的气质也为后来的小说家所吸收:
曹雪芹给《红楼梦》的定位就是一本“哀书”,好友敦诚为曹公写的挽联中的一句就是:“牛鬼遗文悲李贺”,可见,敦诚已经自觉把曹雪芹比作李贺,把“满纸荒唐言”的《红楼梦》比作李贺的荒诞的“牛鬼遗文”。
鲁迅就偏爱诗人李贺,中南大学谭德晶《鲁迅与李贺、杜甫关系初探》一文中就提到:“在这两个艺术家的创作中,都有着某种幽愤的情感特性和对于幽冥境界的喜好”。因此,鲁迅先生的作品如《药》《社戏》等都营造着一种很难摆脱的困境。张爱玲的《金锁记》中同样隐含着一个难以摆脱的枷锁。
李贺的“鬼”诗,虽然荒诞离奇,却透出某种生命的密码;虽然阴森凄惨,却体现出含蓄深沉的美感。批判也好,认同也罢,李贺就是文学史上不可抹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