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与黛玉都是《红楼梦》的女主角,但是二人特点不同,双峰并峙,二水分流,需对照来看才好看。
如果以色彩来定义,宝钗的主色调一定是白。丰年好大雪,这是她的姓,雪是白的。肌骨莹润,面若银盆,“竟是雪堆出来的”,是极言其肌肤之白净。她吃的冷香丸配料,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和冬天的白梅花蕊,各十二两,不同季节不同花,但颜色都是白。
黛玉的主色调是与白相对的,有两种,一是红,一是黑。她前世是绛珠仙子,绛是红色。书中只两次写到黛玉的服饰,一次是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另一次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两次都是红色为主色调。连睡觉时也是“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可见黛玉服饰以暖色为主。她前世是绛珠草,本身怕风寒,为人多情而锋芒毕露,所以,用红色来诠释她是非常贴切的。
而宝钗则相反,里边是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外头罩的是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人说冬服宜艳,宝钗冬天穿的也是这般冷色黯淡。那么春夏秋自然可想而知了。
宝钗的性情也是冷淡低调,与黛玉那种 “安心大展奇才压倒众人”、赛诗时故意在最后一刻一挥而就恃才傲物的抢阳斗胜个性大相径庭。
《芙蓉女儿诔》中有一句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我觉得黛玉是品格贵如金玉,光彩耀如星日;而宝钗是容貌如花月,心性如冰雪。
容貌如花月自不必说,宝钗在大观园一向以美貌著称。宝玉写文章,写到“宝钗之仙姿,黛玉之灵窍”,可见宝钗以形貌出色著称。黛玉并非不美,但她更多是意态之美。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霜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宝钗肤若霜雪,风姿绰约,吃的是花蜜霜露炮制成的冷香丸,颇有些姑射仙子的味道。她安分随时,冷淡无情,倒真有些超凡的感觉。《终身误》中说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大概取意自高启的梅花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在我看这句诗,上半句是宝钗写照,下半句是黛玉写照。
雪是宝钗的象征,刚入贾府,她住的是梨香院,梨花颜色雪白,飘落时如同下雪,可为宝钗象征。曹公评价宝钗是“晶莹雪”,晶莹是美丽纯洁的外形,也是透彻聪明的慧眼,更是高洁厌俗的心态。宝钗的高洁在于她的追求,表面看,她孝顺乖巧,温柔安分,会奉承人收买人,甚至有些虚伪。可在她内心深处,她其实是看破了世情。她写的诗“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是最冷酷的骂世派;她写的词“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这是洞悉世情之后的豁达与潇洒;她爱的戏文“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表面醉打山门的热闹之下,藏的是一颗厌俗遁世之心。
宝钗其实有一点心理洁癖,怕惹麻烦,所以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极端情况下就有了滴翠亭事件“嫁祸”之举;怕出风头,所以低调打扮自云守拙;虽然爱帮人,但帮完了总要撇清一下“这是咱们两个好”,“只怕人前失于应候”。因为她深知世情之险恶,稍不小心就会“清清净净一个人白叫他们连累坏了”。虽然她也对宝玉有好感,但看到宝玉那么抢手,又与黛玉要好,她就自己觉得没意思起来。连爱情也无法与她爱洁癖好清静的心态相抗衡。她本质善良,但天性淡泊,不会也不屑为任何世俗之事去搏命。爱情,也是世俗之一种。爱惜羽毛的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在世俗面前,她选择放低姿态,压抑自我,小心应承,以免自污和自伤。宝钗是白色,白得干净,白得纯洁,白得透彻,也白得无味。
黛玉是红色,生命的颜色,血泪的颜色。她活得热烈而精彩,活得自我。她爱美,爱打扮,爱享乐,爱展示自己的才华。她敢爱敢恨,口齿锋芒,并不像宝钗那样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自己说“风刀霜剑严相逼”。而她自己那种洒脱不羁的言行恰恰是“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的表现。记得有人说过,美女薄命的主要原因在于美女不惜命,这话用在黛玉身上倒也恰当。
红色也是女性的颜色。人们把美女叫红颜,把女性统称红粉,把女装称作红妆。宝玉喜欢女孩,所以有爱红的毛病,看见穿红衣的女孩就走不动,看见胭脂就想吃。所以他住的地方叫怡红院。红色是女性化的象征,黛玉是红色的精灵,是女孩中的领袖。宝玉最爱的自然是她。
宝钗是唇不点眉不画,最怕熏香,连住所也是雪洞一般,甚至对一切难得的珍馐美味都了无兴趣。而黛玉恰恰相反,她化妆打扮,吃食也讲究(除非是消化不良无福消受的食物),住所也精致,会吟诗,也善于玩乐;口才好,幽默风趣,有时也尖酸刻薄。和宝钗在一起,你觉得平和安详受益无穷,但也有点索然无味。她虽然本身能力和品味不错,但不会主动带人寻欢作乐。黛玉则相反,她是让人为她欢喜为她忧愁烦恼的魅力人物。和她在一起,你决不会感到无聊,只是要时时注意别太投入太high了,反而迷失了自我。
但是《红楼梦》写在清朝。满人是贵白贱红的,他们认为白色是天育本色,日月本色,星光、火光本色,也是年轻的颜色。因此。白色象征着光明、生命、吉祥、纯正。有句满谚叫“养狗粘雪,养人粘血”。意译为“养狗有恩,养人无恩”。这句谚语充分体现了满洲族人贵白贱红的心态。“雪”为白色,象征着纯正,吉祥,其与满洲族人所崇敬、爱护的狗相联系,表明了“狗”与“白色”在满洲族人心中倍受尊崇的位置。而与之相对,“血”为红色,则象征着凶险、衰落。满洲族以红色为送终所用,在满洲族人去世后,在其家大门前要挂红蟠,即丹旗。《红楼梦》中元妃省亲时到了蓼汀花溆,建议“花溆就好,何必蓼汀”?蓼红苇白,元春这个决定是否有点贵白贱红之意呢?
黛玉之外还有个红玉。黛玉之名却扣的是黑色,“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当然还是与白色对应,但却与红色主题略有偏差,为什么呢?
我想此处之黑与白并无是非高低之分,只是像前文说的白与红一样,代表了两种类型的美好和生活态度。黑较红显得更为隽永雅致,如同围棋云子。画眉之墨与胭脂一样,皆是女性化妆品。但脂粉可泛指所有女性,而黛玉是女性中顶有才华和灵窍的,所以不能用红粉这种大路化的比喻。
此外,白与红相对,爱红的世人多于爱白的,如同爱牡丹者多于爱莲者。所以相比之下,红色显得更为热闹世俗。在仙界,红色象征着尘心。所以有绛珠草,赤瑕宫。瑕为玉之病,既然是红色的瑕疵,自然象征了红尘中人的种种毛病,比如贪嗔痴爱等等。神瑛侍者下凡,为的是凡心动,他爱的自然是红,也就是凡俗中的种种乐事。宝玉的性情是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
在名字中,雪芹把红字给了小红。小红虽与黛玉有种种相似处,但确实做了“奸淫狗盗”的事,又是“刁钻古怪,眼空心大”的人。这个评价因为来自宝钗,所以常有读者表示怀疑。但是脂批有一句是我很赞同的,就是“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意思是全书人物的评价,以宝钗的评价最中肯,而对宝钗本人的评价,还是黛玉的最为中肯。红玉比之黛玉,只能算是红尘俗流而已。雪芹用这个人物提示读者,黛玉与宝钗虽然大为不同,但依旧是仙品,不可把她看俗了。联想到后世无数女读者纷纷效颦,以黛玉自居,其实是连红玉都比不上的,真是可笑之极。
《红楼梦》中以红色为基色的女性不在少数。比如绰号凤辣子的王熙凤,也是爱穿红的;自尊心极强的探春,被喻为“日边红杏”;晴雯喜欢用大红凤仙花染指甲,妍媚出众;袭人爱穿水红、桃红色衣服,是低调的女性妩媚;湘云号称“枕霞”,也爱穿水红。
而黛玉身上并不独有红色,而是兼具红黑两种颜色,表明对她这个人物的理解也应从两个层次去理解。红色象征红尘、世俗。不可否认,黛玉身上有其世俗、热烈的一面。但她身上还有黑色的一面。这是玄寂的颜色,清静的、哲人的颜色。唯有黑色,才可真正与白色相对。
黛玉天性是喜散不喜聚,认为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添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人以为喜时,她反以为悲。宝玉参禅那次,她认为宝玉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还未尽善,应该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才算悟彻。“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种逃大造,出尘网的渴望与宝钗“烟蓑雨笠卷单行”的遁世理想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黛玉性情中黑色的一面。黛,本身就是青黑色的颜料的意思。黑中还有青,这青是草的颜色,黛玉前世是仙草,自称“草木之人”,青色正是草木之色。草木遇火,便成黑灰。仙草经历红尘之后,便复归于永恒的寂灭。
黛玉一面享受着红尘乐趣,一面厌倦着世俗,因为她本身不属于尘世;宝钗一面逢迎着世俗,一面摒弃着俗人的乐趣,因为她看破了世情。二人恰如阴阳鱼中的黑与白,看似截然相反,实则殊途同归,合而为一。正因为此,她们才能由最初的对立到最终的彼此理解和相知相得。虽然跟宝钗要好的女孩那么多,但真正能看透宝钗的,只有黛玉而已。因为她们才是同类。
红色是女性的,生命的,耀眼的颜色,但也是危险的颜色。不过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招人爱,吸引人,人性本是如此。所以宝玉爱黛玉,多数读者爱的也是黛玉。但多数人爱黛玉,爱的只是她红色那一面,因为那一面是我们最容易理解和共鸣的。而黑色那一面,却不易为人发现和关注。
黑色与红色这对矛盾的颜色在黛玉身上得到了统一。品读黛玉时,若只品到她的黑色,固然不妥;若只品到她的红色而忽略了黑色那部分内容则更为可憾。事实上,黑与白是我们最难品读和理解的部分。所以会有读者一直怀疑宝钗藏奸;也有读者认为黛玉有阴谋。这都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黑白二色的缘故。
具有黑白二色特质的人物,所争之事,原与世俗无关。黛玉若只是红色,便俗了,不可能成为宝钗知己;也不可能成为宝钗争取和忍让的人,更不可能成为能与宝钗双峰并峙的人物。黛玉若只是“薄命红颜”,则与杜丽娘崔莺莺等一干古典文学人物并无二致,不过是群芳一朵,算不得奇葩了。高鹗对黛玉的理解不过如此而已,觉得只是一个痴情薄命的美人罢了,所以在续书中反复强调了黛玉红色的一面,强调她的痴情与对婚姻的渴望,把她写成了一个婚姻未遂,活活气死的小怨妇,使人物的光彩程度大大降低。其实黛玉越到最后,越是超凡脱俗,红颜褪去,留下的是寂寞隽永的黑色。黛玉死后回归仙界,是脱红返黑,于红尘一无可恋,报恩完毕,故此可以归于永远的平和。
《红楼梦》中有白色属性的人物还有平儿和鸳鸯麝月,黑色属性的人物还有惜春和李纨芳官。然而这些人物身上的黑白色多是因无常世事刺激生出的,并非慧根所致,故此并不纯粹。代表性人物还是钗与黛。
宝玉最爱是红,他不能理解黑与白,所以把宝钗误认作国贼禄鬼,当黛玉与宝钗要好时,他还闷闷不乐。此时宝玉层次不够,无法理解黑与白的隽永,还在贪恋红尘的热闹。黑与白能理解和容忍红,红却无法融入与理解黑白。多数读者其实与宝玉一样。白色让人觉得无趣,甚至怀疑;黑色让人觉得冷酷无情而寂寥。然而这两种颜色才是永恒的,需要大智慧才能理解和欣赏。红色是红尘,红楼是富贵人家,但红楼生活原是梦,红尘一场,只是过客。最终能剩下的只有白茫茫厚地高天。
宝玉爱红,最美的红色属于黛玉,黛玉是最有女性魅力的人物,所以宝玉最爱黛玉。而黛玉黑色那一面,宝玉只是似懂非懂的钦佩,真正能欣赏的,还是宝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宝玉小时候厌恶的说法,因为他不能理解其中深意。随着后来宝玉渐通世情,他应该也能渐渐理解黑与白的妙处。《红楼梦》说到底是一部人情小说,黑白其实是底色,隐藏在耀眼夺目的红色之下,等待慧心的你我在多次沉醉红色之后,渐次体味那更深层次的黑与白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