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lvia的尸体是在她家里被发现的。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很久了,内脏被挖空,尸体被很好地处理过——塞满了盐,在这之前甚至还用福尔马林浸泡过,没有浓重的恶臭味。她的两只眼睛被整个挖掉,空洞的两个眼窝里塞满了玻璃碴。尸体在床上,整整齐齐。床头一把老旧的没有子弹的手枪。
嫌疑人也找到了。Sylvia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她没有多少朋友。Sylvia生前最后见的人是Alfred,两周前她去了Alfred家,那天晚上她给Edward打过电话,当时Edward正在欧洲。
一切都很明显,凶手就是Alfred。只是没有动机,也没有证据。Alfred是Sylvia多年的好友——太好的朋友了,好到不应该有动机。
尸体被发现后,Alfred立即被逮捕了。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摩挲着手心听其他任何人说话。
这件事发生两天后,我去见了他。
“你不应该来的。”他沮丧地低下头。
自从那年我辍学在家,我们已经将近十一年没见过了。
他的脸明显消瘦了不少。
我轻轻地坐下,“和我谈谈Sylvia。”
我看过Sylvia的照片,既然她是Edward的妻子,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尤其是眼睛格外动人,尽管是照片,你却能感到那双漂亮眼睛真的好像在平静地注视着你。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对,就像是——在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我想Alfred也注意到了。
他停了一会儿,认真思索了一下。“她的眼睛很美。”
然后他沉默了,他也许想到了Sylvia塞满玻璃碎片的眼睛。
那天他没能再说一个字。
这是又过了几天后。
“我记得1994年我在德克萨斯州的一条高速公路旁的快餐店上班。那场雨是我在德州见过的最大的雨,我一个人值班,Sylvia推门进了店里。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当时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可是我们都清楚地感觉到没有人为此时的不期而遇而惊讶,一点儿也不。
“她的头发被雨淋湿,一缕一缕地挂在胸前,白皙的脸在快餐店昏黑的灯光下也不显得黯然失色,她的那双眼睛闪烁着抑制而激动的神色,我觉得那是Sylvia最美丽动人的时刻——因为她总是孤身一人,我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去吻了她,然后我们在杂物间和暴雨里过了一夜,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想那是我和Sylvia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尽管我们都穷困潦倒。”
“生活过得太平淡无奇,甚至潦倒得不可理喻,是个人总会疯的。”他说。
他从木板上滚下来,看到了那把小手枪,就在那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摄住了——被那隐隐的疯狂吸引着无法动弹,他跳起来用那把手枪朝着Sylvia比划,狂乱地挥动着手枪。他和Sylvia都莫名感到欣慰,叛乱的血液在他们身体里流淌好久。
那把枪,给了他们灵感,给了他们可笑的解脱。
噼里啪啦的暴雨好像来自异世界的物质,雨滴迫切地想要扎根在地里,水雾是雨溅落后炸起的礼炮,整个世界在一片沸腾的寂静里,就好像他们两人的内心世界——在拔地而起之时轰然倒塌。
他紧紧地拥吻Sylvia,好像那一刻他们便是世界的中心。疯狂突然成了他们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那时没有堕落,没有邪念,他们不用想着别的人,他们满脑子里只有一枪崩了这世界的恶心玩意儿,还有在雨里飘摇而燃起的幸福——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幸福的。
他们开走了废弃停车场里一辆黄色雪佛兰跑车。
“我第一次见到Sylvia是在学校的社团,那时她还是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她从不出现在人群里,因为她没办法接受,没法接受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公园总能碰上她,她每天下午会独自在河边奔跑,夕阳亲吻她单薄的身影然后缓缓移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下,我觉得她美丽而孤独。
“有一天早上,我在公园散步,她从我身旁跑过,我跟她打了招呼。她停下脚步,捋了捋棕黄色的短发,像小鹿一样眨眨眼睛,然后回答我'你好!',我们就认识了,还是一样,一切都很自然。于是我每天下午和她一起沿着河岸奔跑,直到平静的河面不再有一丝光亮。我仍会怀念那时的夕阳和星光,因为那时我真的感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需要虚伪俗气的东西。
“我们都是'矫情'的人,至少我很清楚有人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们都无法融入别人,也因为我们想的太多。如果你想让我给你举几个例子,我会告诉你,曾经有人也这么请求,我照做了,但是没人能懂,因为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我们想得太多,而问我们的人,他们想得不多。我总是记得那天下午,Sylvia一个人在休息室里,满脸憋的通红,还有隐隐约约的泪痕,她问我:“这个世界没有真东西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叫真东西,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困惑——盘缠着她,把她勒得死死的。我没能回答她。也许如果我能回答'是'的话,她也不会想杀了她自己。”
Alfred说完了,我没能把所有都记下来,因为后来他说话已经条理不清,时间错乱了。
我也不太懂他和Sylvia一直在追求的是什么,对于Sylvia所说的真东西,我只想到了米兰昆德拉所说的kitsch:这个世界里的太多东西都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它由不得你违背它,就比如,你最最要好的朋友遭遇横祸去世了,那这时,你理应在他的葬礼上痛哭流涕。可谁知道呢,那时你真的会哭的出来吗?又比如,你在观赏波提切利或是毕加索的名画,你应该赞叹那巧妙绝伦的艺术,可只有你自己明白,你真的欣赏这一切吗?这是在取悦他人还是自己,我们真的应该这么做吗?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这就是Sylvia困惑的问题,她的眼睛像玻璃,太透明又太简单了,把这个世界看的太透彻了,她本可成为一个平平凡凡的思考者,可美中不足的是,那玻璃里还是有杂质,那点点她心中的杂质让她迷惑了,让她走上了极端。
是Sylvia自己杀了自己。
我走了,坐在飞机上,闭上眼。我仿佛看到金黄色的雪佛兰跑车奔驰在大雨倾盆的德州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