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作为藩篱,曾经一度隔绝着人们的彼此交流的可能性。
《圣经》中曾记载: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口音彼此不通(创11:7)。这就是“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的由来与典故。语言,可以使不同文明的交流成为可能,也可能使两个彼此带有期许的灵魂更加的疏远(《天使之城》)。在这个日益变得扁平的世界里,多元文化和世界公民(cosmopolite)是热词。可以想见的现在和未来,“地球村”(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已经将人们可以触摸到的五官感受发挥到了极致,世界遥不可及变成了“世界触手可及”。孤独的心,是否因为彼此分割在不通的语言樊笼里,而变得更加陌生,或者更加熟悉?
《迷失东京》是部老片,同样可以回答以上问题:语言是使彼此更加熟悉或者更加陌生?lost in translation,直译不好,意译为“迷失东京”,地点“东京”显出孤岛式的惆怅与隔阂,正切主题。
故事是按时间顺序来讲述的,孤男寡女,只是彼此与其妻子(丈夫)由于时空的不一致,而沦陷在“东京”这个国际大都市中,背靠背的冷寂与倾诉,只是停靠在下一个驿站之前的插曲。“原子化”的个体颇具有代表性的是:在“东京”这样一个大都会中,人与人之间由于工作分工、临时性合作而熟悉,然而擦肩而过的却是多数。彼此邂逅的几率,可谓微乎其微(《缘分天注定》)。此类电影,都将触角伸向大都会中的“寂寞的大多数”,可以说,霓虹灯,LED屏幕,光怪陆离的广告宣传画,车流如梭的幻境,都在彰显:你置身的是一个可以忘却自我,却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的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原始丛林”。大都市生活的“非线性”,说明人们邂逅爱情的可能性,总的来说是一个概率事件,而非浪漫事件。
影片中具有代表性的“两处”表现主角鲍勃•哈里斯与剧组沟通不畅的场景设置:一处是初次与剧组接触,日本导演说了很多但是翻译却过分的“言简意赅”,让男主角无所适;第二处是拍广告片时,鲍勃拿着威士忌(其实是冰红茶)将“lat pack”听成了“rat pack”,摄影师不停的将好莱坞中的电影主角说出,想带动鲍勃的表情,我们却看见“隔阂”与“无所适从”。翻译不时的张冠李戴,鲍勃疲于应付。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语言是第一障碍,除却语言,还有制度、风俗、人伦,等等的不适,“入乡随俗”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illusion),男主角鲍勃和女主角夏洛特,经历的是一场幻灭(disillusion),他们的心理期许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构成了戏剧的冲突,使二人的邂逅,成为了美丽的小概率“浪漫事件”。
鲍勃与夏洛特的偶然邂逅是在大酒店的顶楼餐厅。
在一曲《Scarborough Fair》婉转优美的旋律中,二人互致问候,虽然是老套的情节,但试想:在东京繁华街区,身居异国,难道不会被歌词所描绘的氛围同化和感染?二人第二次邂逅各自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鲍勃说:我结婚25年,减去睡觉的8年时间,大约16年的婚龄,所以“结婚”也不算长。看来“中年危机”在这位大叔身上用一种反讽的形式解脱和释放了出来。随着了解的深入,鲍勃策划起“越狱”(prison break)来:“首先离开酒吧,然后是离开酒店,离开东京,离开日本。”轻松打趣中透露出无奈与寂寞。在一同去K歌的路上,夏洛特将鲍勃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虽然这一过程中二人无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但是夏洛特年轻性感的身体与鲍勃饱经沧桑的面庞还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回去的路上,鲍勃将醉后的夏洛特放回房间,这一过程无任何情色,鲍勃回房间后继续着给太太挑选地毯。作为清教人伦观,彼此恪守着中产阶级的底线,在东京这座欲望城市中,实在难能可贵。东京繁华街区光怪陆离的场景、正像任何座国际大都市一般,散发着浓香水、浅浅氤氲的金钱味儿、纸醉金迷的让人无法摆脱沉迷其中的惯性和无力抗拒的诱惑。正如西美尔笔下《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一样,大城市里的人市侩、精于算计、颓废而又孤独。也许让这两个年龄差别巨大的心有戚戚焉的原因之一,就是“大城市”的这种特质。
影片中有几处有关日本传统文化的描绘。但是耐人寻味的是,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出现夏洛特从高层酒店俯瞰整个东京的场景。日本传统文化中的寺庙、插花等意象蕴含着“空”的意味;而新婚的夏洛特来到陌生的东京,与这种“空”意味不谋而合。日本的寺庙,代表着日本的传统文化。日本至十八世纪末的德川时代,一直以中国文化为典范。【《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而寺庙、插花的空间意味强烈,而这种空间又是封闭的、带有主观色彩的,与电影女主角在酒店公寓的落地窗前,鸟瞰整个东京的建筑时“后现代范式”的个人的虚无感、生命的无意义感不谋而合,相得益彰。
电影中很有几处色情描写,但男女主人公均与情色无关。我们甚至可以半开玩笑的说:影片的成功正是这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产物。近“色”却不可亵玩焉,某种程度上讲,北美的WASP(白种安格鲁-撒克逊清教徒)中产阶级是保守与稳重的代名词,重视精神救赎。鲍勃与夏洛特关于生活、婚姻的对话,初看起来乏味与冗长,似乎是一位长者对晚辈的善诱,但实则是命运让二人邂逅的一次短暂而有趣的谈话。夏洛特重视的是生活中琐碎的细节,“我的写作我的脚趾”;而鲍勃却对婚姻有着不容忍受其乏味之苦的郁闷。综上,重视精神生活与家庭人伦,二人在东京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找到了半刻宁静。
在影片的结尾,好莱坞惯常的手法是:就像《蒂凡尼的早餐》中恋人相拥而泣,告别后对方永远的“活在”心中。一曲《Just like honey》煽情而怀旧,身边是车流如织和陌生的东方面孔,影片却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高潮。
在东京——小概率“邂逅事件”的背后,语言还是在起着重要作用:陌生的交流障碍“反向”温暖了彼此的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