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我的村庄(四)

家乡的麦田

认真回想一下,我做梦梦到老家院子的次数并不多,我甚至没有清楚的记忆,有那样一个相对完整的梦,里面出现了相对完整的老家院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那样频繁地梦到走在回村庄的路上,梦到艰难地穿过后街,忐忑且急迫地逃离前街,却为什么在代表深深怀念的梦里没有出现老家院子。要知道,这个院子,这个普通的有着几份陈旧色彩的像老照片一样的院子是我的出生地,是我一直到十几岁都日夜盘桓的最熟悉的场所。在有些梦里,我走在一条土路上,看见路旁一座房屋,顿时倍感亲切,虽然心里有那么一丝诧异和不安,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它走去。现在想来,它或许就是一个意向,一个代表了老家院子和院子里那些房屋的意向。梦就是这样,它的特质是意向,而不是精确描摹。那么这些梦,即算是我潜意识里对于老家院子的深深怀念了。

老家院子翻盖过一次,我隐约记得那时的景象。翻盖的是北屋,在鲁中地区,北屋朝阳背风,是主人居住的正房。原来的北屋是青砖起基,麦秸和泥筑墙,但因为年久失修,砖面风蚀,下雨天屋里也开始漏雨。于是每到雨天,母亲就喊人上到房顶找渗漏的地方铺新的麦秸。如果晚上下起雨来,那只好在把盆盆罐罐放到滴水的地方接着。于是我就在“滴滴答答”的节奏中慢慢进入梦乡。

于是父亲和母亲决心翻盖房屋。

记得是那时独有的解放牌卡车拉回了一车车的石块,然后石匠“叮叮当当”敲打出合用的形状,用他们做基础,上面再砌上砖。当时最高档的房屋称为砖瓦到顶,但我家的房子好像并没有完全做到,我失去了清晰的记忆。但外墙大致是白灰加麦草和泥guang(四声,没有找到这个字,意思是用一种铁质工具抹匀抹平,这种工具的样子还记得,而且现在应该还在广泛使用,但忘记了它的名字)起来的,这种墙皮会散发出白灰有些呛鼻子的气味和麦草淡淡的香味,很独特,如果再遇到这样混和的味道,我想我会很快辨识出来。但是,我的确很久没有嗅到这样的味道了,我想应该是历史前进的步伐将它遗弃在了一个角落里。

房屋翻盖的过程我没有印象了,即便是残存的几帧影像,我也不确定那是否属于那次事件。例如,我看见地面上的人将砖头抛上去,房顶上的人稳稳地接住(而且居然是两块砖一起抛);看见抹砖缝的灰浆从匠人的身前簌簌落下;看见巨大的房梁在绳索的牵引下慢慢升起来,被在房顶的人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它月白的颜色那么清新洁净,它上面贴的红纸黑字的“福”又是那么醒目而且喜庆;听见“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看见村子里那么多熟悉的人往来穿梭…

印象中我家的门楼前有块青石板,石板下面的是排水沟。我回家,迈过青石板,来到门前,把手探进去抽开门闩,推开门,是一个由左首的屋山和右首的院墙组成的短短的走廊,尽头是三间西屋,一棵梧桐树贴着西屋生长。屋山即是正房的屋山,它由一排四间北屋组成。四间房开了两个房门。西边是正房,进门是客厅(但我们不叫客厅),左首算储物间,右首卧室。客厅背面靠墙一张八仙桌,桌上靠墙一个两端翘起有装饰的木板,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它是我们那里八仙桌上常见的辅助物件,即便现在也能够见到。客厅也是餐厅,一家人吃饭,尤其是春、夏、秋三季吃饭,就在八仙桌前摆一张矮小的方桌,每个人捉一只撑子(很难描述的一种坐具,但现在市面常见,且出现了红木材质的高档产品)坐下。

东边的屋子主要是两个姐姐的房间。

西屋的三间房,北面两间较为简陋,一间用来盛放柴草,另一间是厨房。南面的一间特殊些,它的整个基础要高些,应该是盖房子的时候专门用土垫过了。它的基调总的来说有些灰暗,一来砖的颜色就是青灰色,二来屋子朝东,只有上午大多数时间阳光可以进到房间里,其他时间,光线较为昏暗。这是奶奶的房间。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和我们一起住,而且就住在这间西屋里。我并不清楚我的祖辈和父辈在这方面的原则或者讲究,我有个大爷的,而且是那么朴实和善甚至可以称之为老实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关于赡养我奶奶的分工,或许对他俩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分工的概念,一切顺遂自然罢了。果真是这样的话,真好。

院子的东面有一个敞开着的棚子,堆放着柴草和牛、猪的饲料,它的南面是厕所,我们那里的俗语是“栏”,但它的含义超出了厕所,因为它的格局是这样:最南边一头是砖堆砌的类似门楼的小型建筑,用作遮雨挡风,这是茅厕;中间一个青砖砌的长方形大池子,便溺就排到这里面,又时不时地往里添土,一些生活垃圾也扔到里面做沤肥之用;北面也是砖堆砌的小敞篷房,用来养猪。这就是“栏”所涵盖的内容。

院子里两颗高大的梧桐树,其中一棵在一进院子的走廊尽头,另一棵在东边的棚子边上,倚靠着猪舍。东边的这棵梧桐树更高大粗壮些,夏天,它扩大的叶子遮挡的树荫可以覆盖小半个院子。当然,一种专吃它的叶子的害虫(也是蚕类)的粪便,也一粒粒地落满了大半个院子。在我们那里,梧桐树是最常见也是大家最喜欢种在院子里的树种。我想原因大概有二,一是这种树寓意吉祥,因为自古梧桐就是美好高洁的象征;二是木材实用,它的木质轻且不会变形,是做家具的上好。记得父亲说过,等大姐出嫁的时候,这棵梧桐树可以打成大衣橱作嫁妆的。要知道,在当时来讲,大衣橱是高大上而且非常实用的家具。

整个院子的南面约三分之一的部分,种了几棵枣树或者还有榆树,都没有成材。记得还有一棵桑树的,我们叫它椹子树,并不高大,但是结过椹子的,虽然个头不大,但肉质细腻,也香甜,比在小清河崖上摘的好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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