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晚

奉晚裹着厚重的被子躺在床上,她的鼻子不通,憋着一泡尿没处安放,手里抓着手机,她盯着空荡荡的屏幕,没有WIFI,她叹气。

这是她不去学校的第二天,她病了,感冒,一站起来就头重脚轻,她觉得这不是普通的药物就能缓解的,这是心病。

家里没有备用药,只是母亲一味的让奉晚喝板蓝根,每次泡两袋,只兑一口白开水,那味道,一口下去,仿佛喝泔水。父亲认为奉晚想逃避学习,火冒三丈但看见她青肿的眼泡还是压了下去。于是关掉WIFI,即使奉晚可以爬起来去父亲房间把它打开,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不了解奉晚的反常,眼泪,痛苦,以及爱情。也是了,这世上也没人能理解。

奉晚曾经跟父母关系是很好的,不想现在似的病了家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想喝杯滚烫的水都得她自己爬起来倒。她往回吸吸鼻涕,第一次真正想要死。

这是张昼死的第二天,跳楼自杀。

警方判断他死于凌晨,穿着校服,一纵而下。

那时,奉晚正在洗澡,她喜欢睡前洗澡,头发濡湿就去睡觉,母亲说这样老了会头疼。她跟张昼谈过这事儿,张昼说头疼好,头疼是英雄才有的病。

她想着想着就笑出声了,没想到热水却停了。她跟母亲大吵一架,没水还让她洗澡,睡眼惺忪的母亲被气的双耳通红。

父亲喝多了躺倒在大房间里,母亲和奉晚睡,她嫌弃她男人打呼磨牙有异味,她对这个男人的忍耐岌岌可危。

奉晚忍着用冷水洗完,头发冰凉的入睡,母亲恨恨的盯着她的头发,最后像是叹息又像是哭泣一样的妥协了。

隔天,重感冒,她模糊不清的听见客厅里爸妈的对话。

那个男生,对,就是来我们家吃饭,还经常在楼下等奉晚的那个男生。

死了!自己跳下去的!我听奉晚班主任说,那孩子本来心理就有问题。

你说奇怪不奇怪,你看着照片!啧啧,全是血,你说他怎么就穿个校服,但是带这么厚的围巾?

我看是有病!

对对对…叫张昼!没错!

奉晚从黑暗里睁开眼睛,她双腿无力,依旧咬着干涸的嘴唇,一狠心咬下死皮,有涩涩的血的味道。

她清醒起来,她来不及穿拖鞋,在父母的惊诧声中夺过手机。

手机里,张昼的好看的五官血肉模糊,他的身体扭曲着,他带着奉晚给他织的围巾,织的长长的,够他们两人围着在雪地里勾手漫步的围巾,离去了。

奉晚的双手开始颤抖,有如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她几近晕厥。

最后,她用被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像一只蚕蛹。她哭的无声又悲怆,她哭的天昏地暗,手心脚底都泌出细细的汗珠。

没有张昼,奉晚不可能再长大。

但她还是继续活了下去,她穿着宽大的校服,沉浸在尴尬又无趣的人世中。她依旧吃饭,玩笑,同父母争辩,满腔热情的睡去,一无所有的醒来。

奉晚的手里捏紧了时间,又放松了时间。

她让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也让自己被琐事侵扰。她但愿自己永远不要想起来,衣柜下,她藏在一摞书后的小小锦盒。

里面有一张证件照,男生五官清秀,人中像下凹陷,显得稚气,嘴角笑得平稳,是宽厚的弧度。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露着不屑,和他周正的相貌一点不符。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眼神。鄙夷,又透着点好奇。

还有什么呢,奉晚实在想不起来了。

奉晚就这么一日日的平庸下去了。她会低下曾经桀骜不驯的头颅,会拎着七彩的廉价塑料袋逛商场,会开始圆润的处理身边关系,对于自己不满意的东西懂得接受,也有了一些莫须有的朋友。开始撒娇,和篮球打的很好的矮个子男生暧昧。

母亲摸她的发,她并没有躲开,她说她长大了。她温顺的笑了,舌尖紧紧的顶着上颚,她让自己努力别哭出来。

人说,她的青春始于这一刻。

而奉晚说,她的青春同张昼一同死去了。

从九楼,一纵而下。

奉晚后来没考上大学,穿淑女裙去相了十几次亲后就嫁了。她再也没剪过扎人手,露出青皮的短发。她的头发长且顺。她憨态可掬,乳房饱满的嫁了。

再后来,她长满了皱纹,同她母亲一般与丈夫分房睡,她对着婚姻失望至极,她将期望孤注一掷在孩子的身上。

她天不亮起床,给孩子做饭,送去读书,又在隆冬里耐住寂寞等他的下课铃响,最后陪他温书,写作业,哄他入眠。

她一夜夜的老去,双手浸泡在洗衣粉里皱起来,眉头也皱起来,皱出了一条疤。

她开始沉默寡言,面对叛逆期的儿子的辱骂她选择接受,慢慢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她的嗓音嘶哑,大腹便便。

她是她母亲的翻版,一样的没有明天。

在一个黄昏的午后,奉晚躺在摇椅上,她突然哼起了一首歌,眼前飘过洋洋洒洒的雪,还有两人交织一起印在雪地里的脚印。奉晚又感觉到了黄昏的红,自己陡生的白发在黄昏下金灿灿的。可回忆里自己唇红齿白,留着刺头笑嘻嘻的在锁骨下文身,文身可真疼,她飙着脏话,一扬脸就是满脸的泪痕。

奉晚不管不顾了,她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她挣扎着踉跄着来到衣柜旁,她开始用力的刨开所有的衣服,她看见一摞书,一摞书!书后面,书后面!

奉晚双手颤抖,她的呼吸又开始从急促转为平缓,她的心是一架船,在水里飘啊飘,她知道,她此刻要到岸边去了。

她伸长手臂,努力摸索着,可那书后,却什么都没有。

奉晚从梦里惊醒,身上的被褥都快被浸湿。她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她惊厥的坐起来。

是母亲,她拎着药。

她说,奉晚起来洗洗,我给你下面条。

奉晚笑了,她熟练的从枕下掏出锦盒,这是张昼离去的第二天。

奉晚的泪一滴滴的落下来,她却觉得满足。

她将身后的窗户开的大大的,她听见晚风,心跳,和张昼的声音。

她一纵而下,手里紧紧的攥着锦盒。

她听见张昼唤她的名字,

奉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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