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磨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磨窑,原是两孔窑洞的小院。在我出生前几年,母亲和外婆外爷就住在那里,后来外爷才在旁边修了现在的院子,老院子才失去了"院子"的名分,一孔改为磨窑,一孔堆放些椽子和木板,成了我们口中的"磨窑"。

成为磨窑的老院子,记载着我家两代人的苦难历程,它存放过外爷分家所得的一床铺盖、两把铁锹、几只陶碗和一条骨瘦如柴的老黄狗;它见证了外婆被60年代毒打,在遍体鳞伤中把头低进尘埃里刨起三碗黄米,无处诉说的委屈都化为昏暗油灯下的泪水和啜泣;它是母亲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五六岁的孩子坐守空院,傍晚暮色四起,大人下地未归,野狼嚎叫声逐渐逼近……

从我记事起,一家人的口粮都是在磨窑里加工的。晚饭后洗完锅碗瓢盆,外婆在大铁锅里闷好麦子,不等早晨鸡叫三遍就拉着骡子推开磨窑吱呀作响的旧木门。黑乎乎的墙壁,几乎看不出住过人的痕迹。窑洞正中安装着一合石磨,戴着蒙眼的骡子绕着磨台转圈,轰隆隆的石磨声一直响到傍晚掌灯时分。门口土炕改成筛面的台子,铺上口袋和一块白布,搭着两根木棍,把磨好的面粉倒进箩里在木棍上来回推拉,从粗箩换到细箩,一遍遍过筛,把面粉和麸皮隔离出来。

面粉在骡子一圈圈走动中从石磨中纷纷落下,一如那些从外婆指缝间漏走的贫苦日子,无声无息。现在想来,外婆在曾经住过的磨窑里推磨时,会不会想起当年的过往旧事。外婆一辈子都生活在大山里,日复一日地劳作,除了雨雪天气外,一年到头清闲日子屈指可数,仅有的一次远行还是年轻时外爷带她去兰州看病。兰州让她失去了一根肋骨,但她对那里的繁华仍就念念不忘,城市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都成为她日后在重要场合拿得出手的高端谈资。

推磨的活非常枯燥,对牲口和人都是一种煎熬。外婆守着磨台一待就是一整天,在筛面粉的空档,要防着骡子偷吃磨台上的面粉,还要在石磨不停转动的情况下乘机清理牲口粪便。中午我换外婆吃饭,不到半小时就让我手忙脚乱,要么给磨盘添麦子,要么收磨台上的面粉。骡子洞察到我的笨拙,知道大人已经离开,逐渐壮起胆子掩目盗食,它边走边伸长脖子,嘴唇频繁煽动疯狂试探,趁我一不留神抢吃几口白面。外婆吃完饭回来,见骡子嘴和鼻子染成白色,她心疼粮食骂我几句,我不痛不痒,抽骡子几鞭子,骡子夹紧尾巴跑得飞快。

石磨中间有两个胳膊粗细的磨眼,麦子随着磨盘转动淌进眼洞,面粉粗细全靠插在磨眼里的捻子数量来决定,所谓捻子只是几根比筷子还细的草棍,外婆一般都会插三到四支,麦子缓慢流淌,把麸皮碾的不带一星半点面粉。三餐四季,细水长流,是外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不二秘诀。

外婆把面粉分为两种装,黑面平日里吃,白面留着过年或者家里来亲戚才吃。她的这种节省,让我在上小学时多次遭到同学嘲笑,他们说我手里的馒头跟我脸一样黑。他们说我家馒头黑,我上学宁愿挨饿也不再带干粮,但他们说我脸黑,那我真没办法。我可以埋怨外婆不给我做白面馒头,却不能埋怨父母给了我一张黑面孔。

馒头由黑逐渐变白,日子眼看着一天天转好,外婆却永远离开了我们。她的生命被时间磨成一抔尘土,安放在向阳的山坡里,与她操劳一生的土地融为一体。每年春节,我都会去外婆的坟头祭拜,除了应有的祭品还有一块白面馒头,看着纸钱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我心中的荒凉一如废弃多年的磨窑,墙壁坍塌的院子里,野草肆意蔓延,疯狂生长。

随着时间磨盘永不停息地转动,我早已被磨去了原有的棱角。我知道,它将我磨成粉末,也是迟早的事情。

磨窑的故事是一本泛黄书籍,时间撕去了封面和目录,结尾破烂得字迹难辨,夹在中间的纸张饱经岁月侵蚀,情节断续,笔迹在阴暗潮湿中晕染成墨团,终有一日弃于角落,成为一本无人翻阅的旧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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