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肃酒泉 马少军
这是我们家后园子里最大的一眼窑洞,窑洞正中间置着一盘大石磨,石磨正中圆心部分有个磨眼,磨眼里插着一把签子,磨面时签子插得越多越密,磨子转动起来时,从磨眼里下去的粮食就越少,面也就磨得越细。磨子的边棱上还凿有一个洞,洞里穿着棕绳,固定着一条长长的杠子,两个大人推着杠子同时逆时针用力,才能把石磨嘎吱嘎吱推动起来。因为太过辛苦,所以如果有大股的粮食要推,就套起一匹骡子,拿黑布蒙了双眼,照着后屁股抽一鞭子,骡子便拉动磨子转起来,而白花花的面粉就从磨子缝里一层一层旋下来。记得我小的时候,磨子窑还比较完好,大石磨也还在使用,不过我们家把这眼窑并不叫它磨子窑,而是起了一个比较典雅的名字,叫做“磨堂”。记得那时候每隔几天都要推磨,有时候牲口去犁地顾不上推,或者推的粮食很少,划不来动用牲口,奶奶就叫我们一帮小孩一起帮她推磨,于是我们一帮小子趴在杠子上往前推,磨子也就一晃一晃地转动起来。当时我们最喜欢推的,是熟面。奶奶把莜麦簸干净,下锅炒得焦黄,再兑上晒干的甜菜丝,上磨子推下来,就是熟面。熟面可以干吃,可以用开水冲了喝汤,而我们最喜欢边推磨边用手抓着刚从磨缝里下来的熟面吃,感觉格外香甜,奶奶也不骂我们。她一辈子也没骂过人。麻子丰收了,奶奶还会上磨推些麻子,然后点麻腐发白面,给我们做麻腐馅饼吃。
至于这磨堂窑里真正的秘密,爸爸说他们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玩,但是他们谁都没留意到这窑里还有什么秘密,直到有人举报了,才有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发现。
由于太爷的精耕细作,加上雨水合节,所以土改前那几年庄稼连年丰收,使得我们家在短期内积攒了大量的粮食。太爷有先见之明,他清楚地知道庄稼人的年成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好的时候可以大吃二喝地往下过过日子,但一旦遭了天灾,特别是我们这里经常出现的连年大旱,饿死人是常有的事。所以一定得备些应急的粮食,这粮食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动用的。另外,粮食多了也不能露富,到处堆放,免得招来土匪抢劫或被饥民吃了大户。所以他当时的策略是深挖洞,广贮粮。恰好我家的后园子是削了北山根开出来的,于是就有了一段被削平的崖壁,正好用来挖洞子。我不知道当时是用了多大的人力才挖出这几个大窑洞。在那一整面崖壁上,除了这几个洞子之外,其它空出来的地方就挖了一排一排的蜂窝,养上了土蜂。由于向南的这面崖壁极为暖和,土蜂过冬不会被冻伤,所以越养越旺,鼎盛的时候,几十窝蜂一年能产几百斤土蜜,而土蜂蜜能存放几十年而不坏,太爷当年买了十几口大缸专门用来储存蜂蜜。
如果把粮食都藏在这几眼窑里,那目标就太大了,于是,这几眼大窑有的做了羊圈,有的做了驴圈,有的做了仓库,有的做了磨堂,而你根本看不出粮食藏在哪里。但是告密的人是知道底细的。原来磨堂窑是分了两个部分的,里面那间用土块砌墙堵了起来,墙外面上了一层很厚的酸泥皮,由于这窑是向着崖壁里面挖出來的,所以根本看不出深浅,直到打开了这层土坯墙,人们都惊呆了。里面的套窑里,是满满一窑莜麦,顺墙根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大瓦缸里,装满了土蜂蜜和胡麻油。没有口袋,没有麻包,那个时代的乡下人储存粮食都用“窖转”。窖转是用熟麦草做的。先把麦草洒水潲湿,然后整理出大胳膊粗的三股,像编麻花辫一样编起来。要储存的粮食多的话,可以编出几十米或者几百米长。编好的窖转有大腿粗细,可以拿出一头盘成一个圆,然后在圆的低部洒一层草木灰,草木灰上面铺一层麦秆,就可以往里面倒粮食了。盘一层窖转,倒一层粮食,再盘一层窖转,再倒一层粮食。粮食多的话,窖转就抟扶摇羊角而上,一直能盘到到窑顶上去。而这个用麦草抟出来的装粮食的神器,老家叫“拴子”。而我家磨堂窑里的两个硕大的莜麦拴子,就一直顶到窑顶上去了。
莜麦就这样被分光了。当时主持分莜麦的那个人最后发了善心,把拴子底部的那些和了草木灰的莜麦借口太脏就留下了。因为同样作为一个庄稼人,他打心眼里知道,这么多莜麦,春播夏锄,秋收冬藏,得耗费一个庄户人家多大的心力。靠着这几十斤仓底子,我们家在六O年没有饿死人。而这两大拴子莜麦和几缸蜂蜜麻油,支撑了大锅灶的继续发展,人们用莜面饼蘸着蜂蜜吃了好长时间。爷爷推说太爷去世了,自己不知道家里还藏有粮食的事,加上村里人原本善良,大家也都吃得高兴,这事也再没有追究。
其实,窑里套窑,只是太爷藏粮的一种手段,还有一种,更加隐蔽,就是窑中套窖。而这个秘密发现得更晚。还是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我们家驴圈窑里用铲子挖土玩,就看见窖里驴槽周围的酸泥皮子开了缝。我那个时候一天到晚疯玩,手中如果有个工具,就到处搞破坏。那一次,我就把铁铲探进裂缝使劲稍往外一翘,那一大片泥皮竟訇然坠地。我吓了一跳,但进而就发现了驴槽子背后的秘密,因为泥皮掉落后露出的墙壁上,分明有一大块虚土。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使劲往里面挖去,越挖越深。当我累得气喘吁吁又看不到挖到底的希望时,我就把这事告诉了爷爷。爷爷说那就挖开吧,很有可能是你太爷窖下的粮食。当大伙儿掏开虚土,发现那是一眼向下挖去的大窖,窖里用窖转窖着满满一拴子小麦。几十年过去了,那小麦虽则外观红润,但早已变质,不能食用了,怕人知道,我们几家人连夜分了烧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