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薇三
我记得自己在医院陪护时,有一个奇特的兴趣,就是翻看挂在走廊上的意见薄。大多是病患痊愈后感谢某某医生、护士之类的话。直到有一天,翻看16楼的重症监护室的意见薄,上面写着XXX护士态度极其恶劣,旁边贴着工作人员照片的宣传栏上,这个护士的眼睛还被戳了个洞。当时我笑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差点下不了楼。
医患关系是医院里很敏感的一种,医护人员因为连日操劳时常心浮气躁态度欠佳,导致心急如焚不明病情经济拮据的患者,情急之下总是爆炸起来。我没法追根溯源去评价医患关系恶化的源头和去向,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当然了,其实很多时候,医患关系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我所见到的,大部分还是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高考后我有好几个好友学了医,毕业后顺理成章的成了医生。
小鱼是中间最不像医生的医生。
我眼里的小鱼,一直是温柔善良,体贴大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的姑娘。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软妹纸,在第一次见到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时,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
和小鱼聊起医患关系时,小鱼微微皱起了眉头,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后来因为尾音拖得太长太奇怪又扑哧笑了起来。
以下所有,替小鱼答。
做临床,我遇到过因为极力想插队排号最后被挤出来后,破口大骂,以接下来一系列动作都极其狠重吵怒来泄愤的病患;也遇到过因为几块钱药费站在我面前,拦着我不让走,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将近一小时的家属;也有过因为拒绝透露领导信息对我各种恐吓要拍照要曝光要让我丢饭碗的病人。
刚参加工作太玻璃心,我时常心烦意乱,独自郁闷好久。被指着鼻子骂时,眼泪几度欲夺眶而出,心中无数头草泥马奔过。我握紧了拳,紧抿着嘴,强迫自己礼貌的沉默。
我只能沉默。
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习惯了早午晚班轮番排,习惯了脚下生风身不着床的日常,习惯了值一个大夜班被急铃激醒,也习惯了一些无厘头的指责,和病患无缘无故的脾气。
而唯一习惯不了的,是感动。
第一次被安排病人家属谈话时,内心是崩溃的。担心碰上不讲理的家属,担心自己贫瘠的词汇不能描述好病情,担心与家属之间造成误会留下隐患。在等待孩子家属到来的时候,我将谈话的内容在心里预演了百八十遍后,甚至想好了在哪里需要停顿,什么地方该用什么语气。
对方是年轻的父母,在我描述了孩子的病情后,年轻的妈妈突然扑通跪下来,抓住我的衣摆,苦苦求我救救他们的孩子,哭声悲且惨。年轻爸爸强忍着泪,脸上的表情因为过于用力而扭曲。他扶起无力的妈妈,极其认真的听我说接下来的治疗方案,生怕错过一字一句。我不敢看向他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气流堵着我的胸腔,我看到他的隐忍与悲痛,我害怕自己的情绪也跑出来招摇作祟。爸爸很快完成了所有决定和签字手续,扶着伤心的妈妈离开。
那时候维系着我们的,是这个孩子的生命。
完成所有手续后,我再去看了看这个14岁的,血小板只有一个单位孩子。他安静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回想刚才的每一幕,我恨自己不是神。
一次值大夜,为赶走瞌睡虫,我强撑着精神在写病历。一个患了小细胞癌的爷爷在走廊上走动。我赶忙前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并请他回病房去。他走向我,说:“孩子,我能跟你聊聊天么,疼得受不了了,我出来走走。”他说他不叫,疼的时候就哼哼,不会影响别人。
我心软,请他坐下。聊天中我知道,他是预防医学的专家,两次获军功,亲临过战争。当他说起往事,眼睛里冒出激动的光,一幕幕掀起那个刀光剑影的岁月。他知道儿女们向自己隐瞒了病情,他听得懂医生和儿女们交流时所说的暗语。他很释然地笑,说,我早知道病情,从军46年,几次死里逃生,我一点也不怕癌症,也不怕死亡。
我内心被强大的力量震颤着。说罢他又兀自摇头,说都过去咯,来世上这么走一遭,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说不出的敬畏与折服。
或许是累了,他慢慢起身,他说,孩子,活到我这岁数,什么都看得透彻。不要被那些指责与侮辱你的人失去信心,要为真正喜欢你的需要你的尊重你的人,好好热爱这份工作。
他蹒跚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像看到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军。
轮转的每一个科室都有一些难忘的患者,和父辈们年龄相仿的,常常打趣地问我工资够不够花啊,有没有对象啊。病人转危为安时,家属们使劲握着我们的手,连声说谢谢的时候,疲惫就会一扫而光。
我喜欢看病人的家属陪同着散步散心的样子,阳光撒下来,好像会带走他们的病痛。
有时候会梦到病情严重的病人,病情突然好转或者恶化,吓得我次日上班一定要找个时间去看看他们,生怕他们不见。
在医院工作久了,愈加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奇迹。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可因为爱,让中间的过程丰富多彩,我不知道医患关系会糟糕到什么程度,但感谢那些好心勇敢的病人,然我们始终有勇气走下去。
在看电视的时候,我曾毫不客气地对小鱼说,如果医生都能像电视里播的那么好就好了。小鱼还是笑,说,当你成为他的病人时,你的医生便和你站在同一战线上,他当你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他想把你从危险境地里拉出来,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你。全中国,很多很多医生是这样。
她沉默了一会,又说,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