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我们一直在觅渡、觅渡,却不知人生无岸。
01
如果不是这场雷雨,我真的快忘记陈素曼了。
分配到下弓村教书已经七年,还是八年?不翻翻日历还真不好确认。不过,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三山岭西边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响声像滚雷,在岭脚下下弓村的上空久久回荡。村里人闻声,都竖起了耳朵,停下手里正忙的事,定身细听。约莫十几秒后,声音忽然停了,有一个人动了,而后人接二连三地全部动了起来,他们走着跑着赶去村的最西边。
走山了,来的人都看见,岭上塌落的土木草石,埋了岭下一层两间学校宿舍。
宿舍里只住了一位姓谢的女老师,不过好在人没事,据说得亏了和尚家养的那条大黑狗,早上天刚放亮,就跑到学校门口一个劲地吠。谢老师本来在洗头,冷不防一声狗叫,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发搭在脸上,她一把握着提起来,透过正在滴水的几丛头发的缝隙,看见了和尚的狗。
和尚从后面追赶过来,看见谢老师穿着个粉色睡衣坐在地上,胸前大腿湿漉漉的,本来要把狗拽回家的他,一下缩进校门的院墙后面,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可惜这天色不够亮,他看不清楚细节。
谢老师气得在地上找石头扔狗,扔了几次都没砸中,再找石头时,发现院门口光秃秃一个脑袋,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和尚,回身抄起脸盆,追出来就要用水泼他。追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一声巨响,溜土就盖住了楼。
当时我刚下来南城县的大巴,搭了趟下乡的班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下弓村班车不进去,中途用脸指了前面的一个T字路口,就让我下车。售票员看我样子不像是本地人,问我来是要干什么。我说明来意,她一下变得十分热情,提醒我路口到村子里还远得很呢,沿路无论看见什么车子,都伸手拦一栏,让他捎你过去。
我听了她的建议,搭了一辆摩托三轮。T字路口向内的马路一边贴着山脚,一边又是弯弯绕绕的河,就这样七拐八拐了二十多分钟,我们上了一道浮桥,往前就是下弓村了。
村长站在门口,肩披着灰色西装外套,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死鱼脸忽一咧嘴笑了,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两只手在我肩膀上又拍又捏说:“天上敲锣,地上响鼓,我就说会有好事嘛!”说完领我来到村南一间杂货铺。
杂货铺门口摆了张木色的小方桌,比人膝盖略高,一群老人像花瓣一样把桌子围了一圈,包裹着四个坐在蛤蟆凳上的老人,他们玩着纸牌,七嘴八舌,时而还大呼小叫。
村长耸耸肩,拉了拉后背要滑下去的外套,叫了个名字,我跟在后面没听清楚,牌桌上一个女人说着谁呀,一手扒开人群歪着头看过来,见是村长,一张脸变得笑盈盈的,虽看上去有些年纪,但脸上却鲜少皱纹。村长一撇脸,她就丢下手里的纸牌走了过来。
村长递给她一支烟,手背拍拍我的胸口说:“上头派下来的老师,公家的宿舍塌了嘛,你家不是还有间空房么,以后人就住你那,食宿算村里的,咋样?”
她身材苗条,一头齐颌短发,眼珠子一移盯着我,眼角微挑,眼神儿媚。我也是后来观察才知道的,她无论看什么都是这种眼神,一种天然的媚。
我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见她熟练地一点火机,把村长递的烟点燃,咝了一口说:“行,那走吧。”说话时嘴里冒着烟,声音沙哑但亮。
这个女人就是素曼的外婆。
02
素曼外婆推开一扇房门,告诉我这是她女儿的房间,然后略作收拾,让我以后就住这里,又靠着门边抱臂在胸,一努嘴指了对面一间房,我看见一扇草绿色的房门紧闭着。她说,那是她外孙女的房间,人在县城读高中,周末放假才会回来住。
噢,我总算记起来了,和素曼那次极不愉快的初见。
应该就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下班回来,和外婆正吃着饭,屋外忽然传来有人停自行车的声音,跟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发齐刘海,眉眼与素曼外婆有几分相似,穿着宽大的校服,斜挎着一个浅蓝色的帆布包,胸口被汗水浸湿了一块。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外婆,脸还洋溢着笑,第二眼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忽然就冷了下来,眉心一锁瞪着我。我赶紧拉长嘴角的微笑,向她传递我的无害和善意,可依旧回不了一丝温度。
而后她从兜里掏出钥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径直去开房门,然后钻进房间的黑暗里,嘭地一声甩闭房门。我感觉屋子里一下变得格外安静。
我问素曼外婆这是怎么了,外婆说没事,让我别理她,说:“和她妈一样神经病。”就放下碗筷点了根烟,陷进木沙发里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咳。
我心里打着鼓,脑子里有了一些猜测,但都没什么根据,既然素曼外婆不说,那我也不好再问,只埋头把碗里的饭三两下全扒进嘴里,鼓着腮帮回了房间。
那一晚我没怎么睡,因为门外面外婆巴掌拍着房门,叫素曼出来吃饭,一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于是就破口骂了起来,先是骂素曼,骂她疯子、扫把星,一天天的不让她省心。骂了几分钟累了,就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开始骂素曼的爹和娘,骂他们狼心狗肺,越骂到后面声音越大越狠,话也越脏。最后还是以素曼打开房门告终。
虽然骂声拢共持续了十分钟不到,但搅了我一夜好梦, 翌日一大早,我就去找村长,把昨晚的事和他说了,问他能不能给我换个住处。
他一胳膊把我揽上前,粗大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了拍,说:“不急嘛。今天你也休息,我带你去山上转转。”
我在后,村长在前,我们沿着一条逶迤的山路往岭上走。
一路上,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我,无非就是问这几天待下来,衣食住行各方面感觉如何,有什么想法之类的。我说都很好,自己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虽比不上这里偏僻,但生活习惯上也差不多。他就嗯声点点头继续走。
好久,村长突然用食指敲自己的太阳穴说:“那丫头啊,这里有病。”我啊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村长嘴里说的丫头就是指陈素曼。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刚来嘛,听得少,要是多逛逛杂货铺子,你就知道咧。那丫头很小的时候,大人就离了,她跟了她妈。她爸也不管她们,她妈就一个人,上供老的,下拉小的,白天打零工,晚上还要去裁缝厂加夜班,任谁这样都受不了嘛,没几年人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有一次,还拿着菜刀追着她姑娘砍呢,这要说出去谁信?可确实发生啦,要不是被村里的人撞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顿了顿,又说:“后来,她妈就和外面男人好上了,疯病也慢慢好咧,一年几个月也不回来一次,最后干脆就不管她咧,和她爸打官司,法院就又把她判给了她爸,她妈就跟外面的男人跑咧。她爸早成家了嘛,娃都另生了,在那没待几年,就把她支了回来,只供她读书,每个月再给点生活费,再也没有管她。”
村长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鼻孔里冲出两管烟雾,继续说:“那丫头回来后,脑子也不正常了,除了她外婆的话听一点,其他人的话一概不听,让她往东,她偏往西,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整天想些什么,有一次还在学校里闹跳楼呢!你说,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说完烟头一扔,脚尖一旋踩进泥里,两手拉起正往滑下的外套,向左一转身,用脸指了指前方让我看看。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此刻竟已站在岭腰上了。
从这俯瞰过去,有一条河,弯绕得好像一张弓,将村子包围在内。村长说那是弓河,河的上游一片叫上弓村,下游就叫下弓村。村里的房屋七零八落,像蘑菇一样长在山脚。在两个村中间,有一条直直的水泥马路,末尾连着浮桥,浮桥再连通外面,像一支搭在弦上的箭。
村长说:“她外婆也不容易,你住那,村里面每个月就会给点食宿费,虽然不多,但好过没有嘛。那丫头也不是每天回来,你就忍一忍,等学校宿舍修好了,你再搬出来。”
03
我的编制被南城县里管着,按照规定,我第一年的每个礼拜都要去局里签到。
不知是出于对素曼的好奇,还是同情,亦或是老师的本能,我非常想走近她,所以每个礼拜从县城回来,我都会带一些小玩意儿,各式各样的,有时候是只布偶娃娃,有时候是会发光的水晶球,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笔或本子。不过无论是什么,前一天晚上悄悄放她门口,隔天就又都会回到我门口来。看状况,还是被她一脚踢过来的。
就这样,我和她虽同处一个屋檐下,却鲜少交流。她就像一座正抖动的火山,警示着我不要随意靠近。
夏至的风一夜将麦穗吹成了青黄,清晨走在去往学校的田埂上,我总能看到田地里大片大片起伏的麦浪,和闻到暖风送来的麦香,心情格外舒爽。村里人走在路上闻着香,互相神采奕奕地说:“再过半个月可以割咯!”语气里满是自豪和满足。
上下弓村只有一所小学,本来坐落在下弓村村西边,由于走山,虽然只埋了学校宿舍,教室还完好,但村长怕还有安全隐患,便借用了村东边一栋民房。听村长说,房子的主人在外做生意,定居大城市了,已经十多年没回来过,闲着也是闲着,就发挥一下余热吧。
在我来之前,谢老师是学校唯一的老师,因为只是村上的一个点校,校内学生非常少,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个,不分年级,无论大小,全都在一起上课。我来之后,我们就将大的和小的作了区分,分成两个班教。
谢老师在这教了十几年书,三十来岁,虽已为人妇,却很爱打扮,披着一头薄梅色卷发,丰腴窈窕,要是从背后看,真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这样的女人走在村里,注定引人注目,和尚就是其中一个。
谢老师原本是下弓村人,后来嫁到了上弓村,新迁的学校没有宿舍,因此从学校到家一个来回,每天就要走十几公里的路。用她的话说,这都不算什么,糟的是,她要从和尚家大门口走过去。
这个村里,只要是个女的,就没有看见和尚不躲的。
和尚差三年不惑,是上下弓村的众多光棍之一。虽至不惑,可一遇见女的他就想霍霍,在其他地方,他或多或少还有些顾忌,要是出现在他门前,那他就像一只发 情的公牛一样,甭管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美得丑的,遇上就往前冲,发了神经似的咯咯笑,摸不着就看,看不着嘴上也要讨点便宜,用他的话说,这是“买路财”。
谢老师当然也怕,每每要等我一起下班才敢回去,和尚虽然被迫收敛,但还是会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说一些骚情话。
他自顾自说:“谢桃,你挽着的是谁?”“你干嘛不说话,是不是背着金贵偷的汉?”“哈哈,我早知道金贵他就是个软蛋,站着茅坑不拉屎,你耐不住啦,对不对?”“咦,你脸咋红了,红嫩嫩真像个桃子咧,啊,是我猜对了,是不是?”……
关于金贵,我倒是听说过,就是谢老师的丈夫,两个人结婚十几年了,至今都没有孩子,村里村外就传,说金贵是天阉,那方面不行。
我终于忍不住了,折了根粗树枝佯装要打他。他倒是能屈能伸,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可下次经过,他还是会跟在我们身后,一直没完没了的。
其实和尚也是个可怜人,寂寞地发了疯。
听村长说,村里头留不住人了,但凡读了点书有点本事的,都寻思着往城里奔,谁会愿意留在大山里过日子?他们一奔就是三四年不回来,奔的好的也就永远不回来了,一百多户只剩了现在的半百不到。房子空了没人住,地荒了没人耕。和尚他爹是个地道的农民,一个人就包了十几户人家的田,和尚读书不行,就被拉下来帮忙。
和尚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爹就托媒人给他介绍。但和尚头上自小生了癞痢,大半个脑袋都长不出头发,七八岁头顶就秃了,头皮上全是疤,红一块白一块的十分难看,村里姑娘本来就少,都是女的挑男的,和尚就这样被挑剩下了。他爹没办法了,就跑到远村找,回来喝醉了酒,一脚踩进弓河里淹死了。
和尚没人做主,婚事就永远耽搁了,陪他的只有大片的田地和狗。
04
我想起来了,素曼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就是在麦子收割后的第三天,但也可能是第四天,反正是某个星期五晚上。我和素曼外婆正吃着饭,外面忽然啪嗒啪嗒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大,但也不小。
我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问外婆:“素曼有带雨衣,或者伞吗?”外婆说可能带了吧,让我继续吃饭。
我说:“这个点她应该在路上,如果没带的话,她骑个自行车,身上出过汗,再淋个雨,很有可能会生病的。”
外婆笑着说:“没事,她没那么娇,以前就都这样嘛,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看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说我还是去看看吧,就套上雨衣,把手电绑在车头上,跨上自行车往村外骑。
我的脸撞向雨滴,耳朵只能听见雨打雨衣密集的啪嗒声,能感觉到凉凉的雨水隔着雨衣,在我后背走过一道道轨迹,前面只有一个井盖大小的光圈在引路。我小心翼翼地骑着,出了浮桥,又骑上弓河旁蜿蜒的马路。
骑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气息渐粗,看见前面黑暗里飘动着一点微光,微光映衬出一个女孩撑伞的剪影。我认出那就是陈素曼,于是加快速度骑了过去,停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才看清那些微光原来是几只萤火虫,在她伞下一闪一闪地飞着。在她前面一步脚下三米,是弓河湍急的河水,在她后面停着她的自行车。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恶意,但也只仅有三秒钟,她就又回头看向前方一片虚无里的几盏灯火。
我下车去查看她自行车的情况,发现只是掉了链子,修好需要一些东西帮手,我刚想到可以用木棍,就听见她说:“喂,你说,这些会不会,是今年最后的几只萤火虫啊?”
我惊讶于她主动开口和我说话,同时更惊讶于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很想好好回答她,但奈何水平不够,憋了半天,只能挠挠后脑勺说:“有可能。”就低头要去找一根棍子,最好又细又直。
她又问我修好要多久,我说不好说,她说:“那慢一点吧,我要等雨停了再走。”
我心想,此时此刻,想静静的人有很多,等雨停(婷)的人估计也不少吧,想着在路边一棵树上撇下一根树杈。
我背对着陈素曼蹲下,用树杈一头翘起车链,一只手转动踏板,好几次都差点要成功了,但最后还是失败了。陈素曼突然说:“看样子真的要很久,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事特别早,从牙牙学语开始的很多事我都记得。
我记得我第一次会说“妈妈”时,我妈正在给我泡奶,两手搓着奶瓶,就站在我旁边,听见我模糊不清地说出那两个字,她惊喜地一下把我从婴儿车里举过头顶,拼命用嘴唇亲我的额头和脸,脸贴脸蹭我,笑出声来叫我宝贝,问我刚叫她什么,那渴望再听一遍的神情我至今记得。
我学会的第二个词不是“爸爸”,而是“灯”。因为我爸很少来见我,除了我妈,我躺在婴儿车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天花板挂着的白炽灯。它不亮,只有我妈;它亮了,我才能听见我爸的声音。
我学会的第三个词是“嘭”,因为有一天,白炽灯亮了,我妈把我从客厅推到房间,轻轻合上房门。我能听见门外爸爸妈妈在说话,起初声音很小很克制,而后突然一下,爸爸吼叫了一声,紧跟着响起一个耳光,接着什么东西摔碎在地,妈妈也吼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吼。我被这一连串的声音吓得大哭,但他们沉浸于热烈的争吵中没有听见。或许听见了,只是不想理我。
自那一天起,我就经常听见类似的声音,从一开始害怕得大哭,到后来渐渐无感,好像我和他们是待在两个世界,他们在外面吼摔打砸,我一个人在房间玩着玩具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我妈从身后牵起我的手,告诉我该走了。
我们来到外婆家,外婆带着我,我妈一个人一天就要打几份零工,才能养活我们。她白天上班,晚上也上班,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一个礼拜就回来一次,一次也只待半天。她这样一直熬,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半头白发,一张脸又黄又暗,看上去比外婆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