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下午3、4点的光景，暑热未消，年轻的他们来到海边。他们是六个表亲，来自三个家庭，一家两个，一男一女，这是农村家庭的基本配置。六个孩子最大的已经23，最小的也15了，之所以说是一群孩子是因为他们没一个有对象，对人情世故所知不多，眼睛还带着份孩子气的好奇与执拗。
海边的一切都是淡淡的，淡蓝的天交汇着隐约可见的海岸线，远远驶过几艘货轮，不细看都发觉不了它们的移动。在来的路上还晒的他们抱怨不停的酷暑也失了大部分热量，轻柔的海风拂过，带来海水咸湿的独特气味，彻底褪去身上的喧嚣浮躁。不知是退潮还是才开始涨潮，海水退的老远。
这片海因为前些年过度养殖紫菜，水质受到污染，不复海水应有的碧蓝，而是泛着灰黄的绿色，这里却依然是孩子们夏天最好的消遣之所。
靠海生活的大人们告诉孩子，被污染的只有近海的区域，在离岸边较远的深处，海水和他们在电视上看的一样，万里碧蓝，闪烁着连最纯粹的蓝宝石都自愧不如的光。所有听过这个说法的见过近海现在灰绿浪潮的孩子都有一个念头:将来，自己一定要去远海看看，看看那万里碧蓝，看看蓝宝石的光辉，就从这里出发。他们相信在近海与远海之间有一条分明的界线:线的右边是茫茫灰绿，左边是万里碧蓝。
一拨拨孩子长大，有的离开家乡，这个愿望就化成了梦，在梦里他坐着小船，驶向那片隐约可见的蔚蓝，他肯定自己见到了那条线，他的小船就梦幻般停驻在那条线上，看着泾渭分明的灰绿与碧蓝，他久久地望着，心里一片安宁。做这梦的夜晚他总是睡的很香。梦醒了，他兴奋地将昨晚的梦分享给妻子儿女听，但他们眼中的迷茫显示他们尽力了却无法理解他。他就想家了，他的梦想就变成了回家。
有的子承父业，驾着自己的小船，驶向自己的梦想，他看到了万里碧蓝，看到了阳光下璀璨的光辉，却没有看到那条心心念念的线，海的颜色是渐变的。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受到了污染，在那万里碧蓝中也闪烁着灰绿的色泽。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做过关于海的梦，日子变得乏味而单调。
而这群孩子还很年轻，他们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虽然已隐隐有了不出意外的趋势，这且不提，今天是个快乐日子。
他们嬉笑着涌向海边，看见有个红旗竖在海的较深处，海浪一波波拍过细瘦的杆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年轻的他们也不在意。只是心血来潮的打赌，看谁能走到那个旗子处。他们的赌注是回去的冰棒，这还是一场孩子的赌约。
他们四散开来，一步步往海水里跋涉，起初，海浪如风般轻抚过他们的脚面，渐渐到了脚踝，小腿。海浪的阻力变大，海风也不复温柔，女孩们脚步已经不稳，还带着笑，只是不由自主地向哥哥们靠拢，海水漫至大腿中部，原本四散的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女孩们挽着哥哥的小臂，她们需要哥哥扶住她们，不然一个较大的浪打过来，她们一定会一屁股坐进海里，成为海的孩子。禁不住抬头望望，旗子离他们大约还有50米，女孩子不禁鼓了脸颊，走过去牛仔短裤肯定要湿了，回家又要被说了。再回头望望，觉得受到海的戏弄，明明在岸边时没觉得这旗子有多远，怎么站在这，却感得离岸非常遥远，不服输的气势刚起，又一个大浪打来，他们禁不住叫出声來，又禁不住大笑起来，男孩们的笑声透着自信、征服的兴奋;女孩们则是刺激中带着丝未褪的惧意。她们中的一个察觉到这笑声的差异，禁不住皱了皱眉，一丝不服掠过心头，未经细查便已消逝。这丝不服并不是当时才有的，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后来农村出身的她一步步走进城市读书，立足，安家，这本能出了不少力，这也暂且不提，今天是个单纯日子。
当时她和其他人一样，沉溺在这略带刺激的游戏中。他们在原地喘了口气，镇定下来，最小的妹妹却又萌生了退意，抓着疼爱自己的哥哥的手哭着嚷着要回去，哥哥眼中泛起心疼，却没有带妹妹回去，只是耐心安抚，旁边的哥哥姐姐们也聚过来努力宽慰，逗乐妹妹，妹妹渐渐冷静下来，不好意思地倚在哥哥身上，一群人手牵手继续前进。岸边停泊着几艘渔船，有几个渔民朝他们这个方向叫嚷着什么，挥舞着回来的手势，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叫嚷，大抵是有些担心，想让他们退回来。可是这些孩子太过年轻，年轻到体味不到生命的流逝，他们甚至不知道爱惜生命，他们只是享受刺激带来的极大欢愉。他们中较大的两个哥哥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的游泳是在海里学会的，没有大人的看护，两人只带了一件救生衣。他们学游泳时那个敏感的妹妹也在，她没有靠过去，她无法阻止他们的胆大，她只能站在浅海区，看着血亲的哥哥们一次次扎进水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很久久的都有些心焦时，才一个个接连冒出来，看着他们兴高采烈讨论应该怎样游，她才放下一点心来。哥哥时不时会笑着回头找她，她总能摆出笑脸回应他，她也时不时有丝悲伤，因为她发现人与人的不同，这注定再亲近的人也无法真正相互理解，面对无垠的海面，她感到渺小、孤独，还有一丝厌弃。
她看着哥哥们再次扎进海里，想起了那个溺死的小学同学，那也是个夏天，在他们村的青龙大河，河水清凉，虽然有着吃人的大白蛇的传说，男孩子们却不管不顾地在那里戏水，游泳。一片欢乐中，一个男孩子腿抽了筋，很快没了顶。孩子们吓坏了，叫救命，有的跑到男孩家里喊来家长，动静惊动了桥连接着的两村人，所有人都赶到了岸边。同学已被救了上来，面色变得青紫，救他上来的青年正给他做人工呼吸。她躲在奶奶身后，看着同学青白的稚嫩身子，听着他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很害怕，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对这条河恐惧的很。那以后她每次走在这条河上都觉得水有股吸力，将她吸下去，连叫都没落叫一声，就被大水蛇缠走了。
有人牵来了头牛，将男孩俯卧在牛背上，使劲抽打着，让牛颠起来，来回跑圈。跑了四五圈，男孩一点动静也没有，围观的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唏嘘着、议论着:大约是不好了，真可惜呀，才八九岁的孩子，还是独苗，不知是不是被白蛇带走的。在众人议论声中，牛又颠了七八圈，连赶牛的都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在孩子母亲的哭泣中，一鞭鞭抽着牛。最终孩子还是没救下来，他太小了，小的连葬礼都不能举行，他小小的身体被埋在小小的土堆下，连墓碑都是小小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孩子下河了，白蛇卷走孩子的传说住过每个孩子的噩梦。后来他妈妈又生了个男孩，村里人都说她运气好。死去的孩子渐渐被遗忘了，女孩一直记得他，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识死亡的缘故，虽然当时她并不明白。两个哥哥的游戏让她感到死亡的威胁，她觉得大部份是自己杞人忧天，但无法消除的恐惧扼住她的心神，她看着哥哥们欢快的摸索着，心里无法抑制的浮现了他们溺水的场景。她独自站在海风中担忧着，远处一只海鸥掠过再次冒出头的哥哥的发顶，哥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这些也暂且不提，今天是个和顺日子。
他们终于走到那根红旗那里，下半身被浪打的全湿，粘黏在腿上。他们沉湎于胜利的喜悦，观察着红旗的模样，一块粗糙的红布挂在还算笔挺的竹竿上。他们讨论着红旗的作用，却找不到答案。时不时涌上来的丝丝失落与茫然被他们打发到角落，他们还很年轻，是享受的时期，那些悲苦距离他们还很遥远，哪怕生活已初现峥嵘，今天仍是个快乐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