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切都是冰冷的,唯有血是温热的。”
男人趴在柏油路上,凭借着模糊的意识,感受着与他相关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
“看来是……就这样死掉了……”
天气微凉,风已悄悄改变方向,没给世界一点准备。看着面前的车水马龙,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无数颗粒顺着气管进入胸腔。他看见对面马路上等着通过的行人。
那些人伸长脖子,望着道路上的汽车,大脑中计算着距离,再与自己的跑步速度比较,刚决定小跑通过,可那车的速度又极快,以至于把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再待行动。一旁正立着标牌,说明这里是事故多发路段。
男人个子不高,头发因为发胶反起光来,穿着一套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没有一点发黄或者褶皱。他推了下眼镜,找到一处坐的地方。那是一个花坛,里面布满泛黄的杂草,外边围着一圈水泥坛,坛沿的宽与高足够他放下自己的屁股。男人走过去,刚要落座,发现上面染了一层沙土。
“啧……”
男人皱起了眉头,挺直身子,没有坐下。
突然西服响起声音,还未等冒出几个音符,男人便从里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名字是他熟悉的人。他犹豫了一下,嘴上叼着烟,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放到坛沿上。又取下香烟,小心翼翼地架在打火机上。一切准备就绪,男人将手机贴在耳边。
“喂?不好意思啊,马叔,我在外边,刚刚没听见手机,让您久等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被马路上嘈杂的声音所遮盖,只能看见男人的表情,始终毕恭毕敬。
“啊是的,我没在大堂,今天请假了。”
“跟黄科长请的。”
男人开始来回踱步,脸上闪出红晕。
“我真的请假了,不信您去问他,我昨天不太舒服,今天打算去医院看一看。”
“没什么事,就是感觉胸口很闷,我现在就在去医院的路上。谢马叔关心了,等哪天我爸妈过来,我找您咱一起吃个饭。”
“好嘞,再见。”
男人取消通话,冲着手机骂了一句,便将其收回里怀。等回过头,准备去拣香烟的时候,发现已经烧完。
“妈的,完整抽根烟都这么难!”
男人弹走烟蒂,烟蒂像一颗子弹一样,飞进了花坛,冲进了杂草之中。吹干净散在打火机上的烟灰,他检查了一番,看到打火机没有被烧漏,抒了口气,将其揣进兜里。
太阳西下,天色渐暗,马路上的汽车没有停止喧哗,反而更盛。男人看着拥挤的车流,望着天边的云彩,转过身去,准备回家。
男人打开门,面前是横七竖八的鞋子,还有拆过的的快递纸盒。既然没有路,就只好用脚拨开一条入口。噼里啪啦,是男人脱下鞋子的声音,是衣服被扔在沙发上的声音,是男人没站稳磕到桌子上的声音。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走进卧室,到电脑桌前,缩进椅子里。
“呲!”
可乐喷出气来,释放了自己。
男人打开电脑,趁着开机的时间,拿起手机,点起外卖。
卧室的窗被厚重的窗帘遮盖住,一整天阳光都没能挤进屋内,没有驱散潮气,封闭的窗户也没有让新鲜空气吹进来。他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抱怨着这一切。
“啪!”
一根烟被点燃,男人疯狂地吸吮,又将颗粒呼出,吐出来的烟雾快速弥漫着,填满了房间。
男人有意无意地看着一旁的书架,没有空地再填上一本新书。那些是他读过的书,加缪、马尔克斯、萨特、李贺……这些是他的军功章。书架中间的一格有着挡板,将外界与内部隔绝开来,里面是一些书本,书脊上或是五颜六色,或是只有黑白两色,大概都是些蝙蝠侠、超人之类的超级英雄漫画。应该是很喜欢吧,才会对其有特殊关照。
游戏界面打开,男人掐灭烟头,再次化身拯救世界的英雄。
第二天,男人出现在同样的地方。
依然是匆忙的车流,还有投机的人群。他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但他心里想着的,没人知道。可话说回来,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这次他学聪明了,随身拿了一个纸板。这是从快递盒上拆下来的,正好坐完了也不用拿回家,随手就可扔掉。
男人盯着来回的人群,又看向远处的车辆。看见来人能够安全通过,他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
男人依旧穿的是之前那套西服,头上依然打着发胶。叼着烟头,翘着二郎腿,厚重的皮鞋上面一尘不染,隔远了看,男人像极了一只黑色的甲壳虫。
西服再一次响起声音。男人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并没有理会,任凭那音乐继续响着。开头节奏急促却轻快,又间杂着大提琴沉浑的声响,声音低沉,被马路上的嘈杂轻易地遮盖住了。终于弦乐、管乐与打击乐的合鸣响起,如万千骏马于天上云端奔腾驰骋,浩浩荡荡。最终,这点音乐勉强冲破了外边的胡乱声音。
《英雄交响曲》的第三乐章。
男人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之中,忘记了手机另一头的呼唤。如痴如醉,沉在音乐之中,让他想起了放在卧室角落的小提琴。他已经很久没有演奏音乐了,自从那根琴弦绷断之后。
正如突然地来,又能突然地走,声音戛然而止。男人皱了下眉头,该是为了没有结束的乐曲。
男人坐在那里,眼睛睁开,察觉到双腿有些麻木,便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来。他一只手摘下烟头,一只手拍打身上的灰尘,眼睛帮着忙,找寻身上每一点与黑色不相应的污渍。被摘下的烟头,依然被弹进花坛的杂草中间。
交响曲再度响起,男人看着来电显示,喘了口气,划开通话,接到耳边。
“怎么了?”
依然听不清手机里的声音,但大概是个女人。
“嗯,没去。”
“不想去。”
“他挺多事啊……没想到他还能给你打电话。”
“没事,我骗他的。”
“哎呀就是不想去,你别唠叨了。”
“……”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只见男人愣在原地,突然大喊:
“那是我求你们找他的吗?你们以为我想干这个吗?就搁柜台后边给人数钱,这就是你们大发慈悲帮我搞来的活?”
“别总是为我好为我好的,你们就是为了你们自己。早知道当时就不该听你们的!”
男人大着嗓门,脖子上涨起了青筋。旁边路过的大人小孩无不躲得远远的,好像男人的声音就能伤害到他们。但又用好奇的眼睛盯着男人,努力地伸长耳朵,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是你们都给我找好了逼我去的吗!现在怪我没出息!我要是早早去学音乐,哪还用像现在这样!非让我学什么狗屁金融!”
“那些狗屁领导一个个人模狗样,官大一点就牛逼哄哄的,要不是我得赚钱,早他妈的骂他们了。”
“还有一些神经病,来办事就办事,存个钱跟大爷似的,真就不把我们当人待吗?是,我的工作是要服务他们,但是一个个拿出那个逼样干什么,在外边低三下四,在我们这装逼,有鸡毛用!”
“……”
男人沉默了,大口喘着气,刚才的大吼大叫让他此时脑内缺氧,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被周围人当作了怪物。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周围人,心里怒骂这些观众,但是声音没有突破嗓口,冲出嘴唇,闯进那些观众的耳朵里。最后男人只好转过身去,看着花坛里面的杂草。
男人突然发现,那杂草中间,竟然还有着一朵野花。小巧的,白色花瓣,黄色的蕊芯,在这秋冬之际,仍然挣扎着绽放。
“……”
电话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没有挂断。男人的喘息逐渐平稳,眼睛望着那花朵,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一辆辆汽车碾过马路,不时响起喇叭声,男人看着树上的鸟儿,张着嘴巴,又抻着脖子,好像是在叫唤,却又听不见声响。在一片嘈杂声中,男人望着面前的野花,感觉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手拄着那花坛的边缘,勉强让自己坐下去。
“妈……”
男人闭着眼睛,手肘抵着腿,艰难地扶着额头,蜷缩起来,像一只潮虫。
“对不起……”
终于,男人的机会来了。
当天下了霜,阴冷着,地上湿滑,花坛中的杂草弯了腰,那朵野花也低下了头。男人开始可怜这些生物,昨日仍具些许生气,今日便已枯萎败落。
对方是个女生,二十出头的样子,扎着高马尾,戴着一只圆框眼镜。白衬配西裤,脚下踩着黑色的高跟鞋,虽然根部纤细,但仍能支撑起这瘦弱的身体。女孩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挎着皮包——那东西太过宽大,显得女孩更加小巧。
“刚参加工作吧。”
这是男人对她的第一印象。
女孩虽然带着眼镜,但眼神机敏,看准时机,拔起腿,准备通过道路。可是女孩只注意到眼前的危险,这便让脚下的高跟有了意见。终于,配合着湿滑的路面,女孩摔倒在了道路中央。司机们见状赶紧刹车,以免撞到那可怜的女孩。等女孩整理好散架的四肢,艰难地爬起身,手碰到的,是那湿滑又冰冷的柏油路面。
男人认为,她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连忙站起身,绷紧肌肉,做好准备姿势。
女孩觉得眼前被蒙上了雾,耳朵里全是汽车的鸣笛,头发里像是有虫在爬,又麻又痒。女孩意识到眼镜掉了,趴下身体,把眼睛凑近路面,去寻找那能够帮助自己抛开恐惧,又能看清世界的小东西。一方面着急自己仍然在马路上,已经给自己和别人造成不便,另一方面又看不清道路,女孩急出了汗,甚至因为一旁焦躁的司机摁下吵人的笛声,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男人看着那可怜的女孩,心里不是滋味。且不说那些不知因何事焦躁的人们,还有些自认车技高超的司机,避开女孩,直冲过去,轮胎碾压道路的声音仿佛是胜利的号角,随着车影远去,逐渐消失在远方。
男人知道机会来了,赶紧派大脑告诉双腿行动起来。
“被撞到怎么办!”双腿拒绝命令。
“咱都不怕死了还怕被撞?赶紧跑过去救人!”大脑重申一遍命令。
“不去,被撞了多疼啊,好好活着不好吗。”
“我们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死在这吗?”
“我后悔了。”
“我们好不容易想好了怎样自杀能够最后体现自己的价值,怎么现在临阵退缩了!我们等了那么久!”
“要是没死怎么办,岂不是更难受,还不是得回去干那个破工作,说不定还落一身残疾。”
“至少我们能够像超级英雄一样,光荣的死掉!”大脑怒喊着,激动着,带动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血管膨胀,帮助血液畅通无阻地到处流淌。
“至少我们还能活着。”面对着大脑的激动,双腿没有受到感染,滚烫的血液来到这里,发现像是身处一个冷库。
冷静了,瘫软了,竟然是没能迈出一步。
男人终于知道,原来人的身体是那样轻薄,又是那样脆弱,可以飞出那么远的距离,可以洒出那么多的鲜血……那身体发出的闷响大过任何声音,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可等那闷响过后,世界又都安静了下来。
男人站在路边,西服笔挺,仿佛是来参加葬礼。没有花束,没有哀乐,只有空寂的鸟鸣和冷冽的寒风。
看着那具歪七扭八的躯体,男人浑身颤抖着,觉着冷,觉着恶心。也不知令其生恶的是哪具躯体。
他移开视线,又落到其他人身上。女人们捂着嘴惊呼着,男人们瞪大眼震惊着。眼前的一幕终将成为众人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景象。
男人竭力抬起自己的双腿,后退着,因地上湿滑,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男人用手撑起身体,不敢留在这里,连忙往家的方向走去。突然发现手上沾满湿黏的泥土,也不去拿纸巾,直接裤子上抹了一把。这身西服终于惹了灰尘。
男人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着,耳边依然回荡着那声闷响,又间杂着笑声、唏嘘声、责骂声……这些声音从何而来,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只管去走自己的路,尽管已经寸步难行。
耳内太多喧嚣,身体绵软,眼神涣散,内心杂乱。男人觉得冷,也不知是风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原来仄狭的马路如今变得没有边际,平稳的路面现在开始左摇右摆。男人趔趔趄趄,看不清两边的车辆,望不见对面的人群,自顾自地走着。男人脑内只有一个想法。
“回家!”
家,是个避开一切的好地方。
“嘭!”
男人感觉天旋地转,车与人都在自己身下。
确确实实是飞起来了。
男人想起了漫画书中的超级英雄,原来这就是飞起来的感觉。没有女人的喝彩,男人的赞美。在飞翔中,时间仿佛变缓,却来不及让人思考,只是知道自己离开了熟悉的地面,而飞翔的感觉又不过如此。
等再次回到地面,男人又感觉冰冷。疼痛还未及大脑,四肢麻木着,不给他挪动的机会。脸贴着地面,散乱的头发粘着泥土,血与霜混合交融。他试图睁大双眼,可是眼皮不听使唤,有的只是黑暗。
终于,大脑受到了刺激,身体开始痉挛,疼痛让男人回到现实。他不想死,因为死就意味着一切结束,但是如今自己却无可奈何,只能躺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终结。在这个时刻,男人终于知道,对于死亡,人们怕的不是疼痛,而是无法继续活着。
血液透过西服往外流淌,粘合了皮肤与衣裳,沾染着泥土与寒霜,男人竟感到一丝温热。可在这寒冷的天气中,这种温热又能坚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