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岁的我站在地铁二号线的车箱里。早晨8点正是上班的高峰期,我被人群包围,甚至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不过,车门每打开一次,总还能挤上来一些人,把我周围的空间再挤压一些。
和一些上班族不同的是,在这种时候,我不喜欢戴上耳机听音乐,或者用手机、Pad打发时间。我总觉得,那么做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在如此吵杂、混乱的环境下,想要维持一个不被打扰的小空间,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而一旦拥有那种执念,反而会因为不可避免地被打扰,变得怒气冲冲起来。
厚重的车厢在隧道里飞速移动,在拐弯时发出“咣咣”的巨响,人群带着我左右晃动。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8年,我早已习惯了关于早高峰的一切,即使被挤成压缩饼干,心头也不再会升起哪怕一丝愤怒。
这么说有些怪异,可在某种程度上,我竟然喜欢这种被人挤压的感觉。偶尔人特别多的时候,你连扶手都够不到-其实也没有必要管扶手了-跟着人群晃来晃去却也不用担心摔倒,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放松。像是一滴水被融到了大海里,再也不用思考去哪里、怎么去。
是啊,还有什么办法呢?只需随波逐流就好了。
一旦这样无所在乎,事情一下变得有趣起来。穿西装的大叔摇头晃脑睡得不亦乐乎,好几次差点倒到旁边小姑娘怀里;旁边的小伙子套着耳机,想强行把自己淹没在音乐里,可紧锁的眉头无情嘲笑着他的失败;梳妆精致的中年女性,眼神迷离地望着地板,不知道是没有睡醒,还是在思索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与我无关的人,以及他们细微的表情,让我感觉到活生生的气息。而在别处,我很难寻到这种感觉。
“吱~”一阵长长的刹车,我跟着人群一起,向身后的方向晃了一晃,撞到一个稳固异样的身躯。我回过头去,说了声“抱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羞涩地向我笑了笑。原来,他在用瘦弱的身躯死死卡住一个角落。在那里面,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两人紧紧相对而站。车厢里混乱的声音、拥挤的氛围、以及不知哪里飘来的糟糕的早饭味道,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那里,那个独属于他们俩的小小空间。明亮的眼睛,映着彼此的面庞,闪动着幸福的痕迹。时不时的,他们彼此在对方的耳边窃窃私语两句,之后,无论是说话一方,还是听的一方,都会羞怯一笑。
尽管相隔只有不到半米,却压根听不到他们在聊些什么,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感受到灵魂中所传达的爱意。事实上,我太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了,无需通过耳朵和眼睛,这些谈话、这些爱意,都在我的记忆里。
记忆这东西,总是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感受到什么特殊,也未曾意识到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在遥远的今天,它竟愈发历历在目起来。那时的我们,也许过于看淡时光、看轻未来了,根本未曾想过,当下正在感受到的东西,或许已经是我们在一起所能感受到极限了。
奇怪的是,我渐渐难以勾勒出她的面容,可那些组成她的细节,反而频繁地在脑中浮现,无比清晰起来。就像此刻,那冷冷的小手、那手感极好的流泻到肩头的秀发、那红苹果般遍布细小血丝的面庞、那站在自助机前排队购买车票的背影、那撒娇着训斥我总我找不对地铁方向的语气,通通交织着涌现到我眼前,把我带回到10年前那个青涩的世界里。
那时的我们,不过刚刚离开学校,初次嗅到有关社会的气息。尽管辛苦,一切却充满了新奇。
“和传说中一样,早高峰的地铁果然名不虚传。简直能把人挤成肉酱啊!”小月字斟句酌地说道,配合那恰到好处地夸张语气,有些俏皮的感觉。“快来,这里还有个小角落,还能勉强站一站。”说着,她拉着我强行挤过了人群,找到了一个属于我们的小窝。
“不得不承认,论抢位置这件事情,我可比你差远了。”我说道。
“那是,以后一定要跟着我混,看你笨手笨脚的,真替你担心呢。”
“那您可一定要罩着我,我每个月给你保护费。”我苦笑道。
“好吧,看你这么可怜,我就勉强收下你啦。”
说完这句,我们看着对方,彼此大笑起来。
“叮咚。”到站车门打开,未见都什么人准备下车,反而门外一堆人蜂拥而入。
“天啊,这还能挤上来么?”小月踮着脚,越过我的肩膀向车门那边张望。
什么也没说,我张起臂膀挡住人流,像是横空之中出现了一道栅栏,把她牢牢守在里面。我把头凑到她的耳边说,“平时说我瘦,关键时刻看我还是有用的吧?”
后面的人群撞击到我的后背上、臂膀上,令我勉强维持的小空间越加狭小,与她的距离愈加靠近。她像小鸟一样,缩在我胸前那一点空间里,而我一边与人群角力,一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耳边的几根碎发因为汗水而凝结在了一起,脸颊上多了些潮红。躲避的眼神、羞涩的笑容,那么美。
一阵人潮涌动,把我的思绪扯回现实。看了看窗外,是那熟悉到厌倦的站台,到站了。随着人潮,我挤到门口。
下车的瞬间,我又转头撇了一眼年轻男女,那情形、那神态,如8年前的我们,根本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