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浊

四年没有回去了。今年又回到那条街上,它既是记忆开始的地方,也是记忆结束的地方。但今天的我,决定做一个旁观者,这没有什么值得标榜的,该死的旁观者,街道上都是。而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也可以是旁观者的儿子,或者母亲。

我走在樱花路上,想去拜访我的小学老师。这是春天还没到的时候,沿途都是樱花树,但没开一朵花,只有一些零星的嫩叶,散在风中,如果在夜里,倒可和星星交相辉映。那条路小学时经常走的,而现在也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人在路上,有一个戴红领巾的,站在复印店门口,夹着一本卷边的口算本。沿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走来一个小胖子,他一颠一颠地走,两行鼻涕也颠来颠去。那戴红领巾地招呼道“鼻涕龙,你总算来啦,口算本我已经印好啦,快来拿!”小胖子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抢过口算本说:“印也印了,总得给我点好处吧。”“好处?想得美!”红领巾边说边转身跑开,一边跑着一边扭过头说:“鼻涕龙,妇好给你的好处还不够,还来找我们要,不怕羞!”小胖子追了几步却根本赶不上,只好倚在道旁一棵樱花树上喘粗气。这时恰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走过来,小声说道:“阿明,他们又欺负你了,你可别生气呀。”哪只小胖子扭头对他吼道:“走开,别过来,我不要别人看见咱们在一块儿。”脸上的痣随着脸颊生动地起伏着。小女孩显然有些受到惊吓,畏缩地向后退了两步,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小胖子见她走远了,才缓缓转身赶路,他嘴里说“真是的。”一边用手扣着鼻孔。

当我见到守在校门口的林老师时,大多数小孩都走远了。只有几个家长还没来接的孩子扒着门口的铁栏杆向外看。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女孩跑过来扯了扯林老师的衣服说:“老师老师,你知道我妈妈怎么还不来吗?”林老师微笑着对她说:“可能是堵车了,你再等一会儿,老师陪着你呢。”我问需不需要打电话给她的家长,林老师摇摇头说,经常都会有这种情况,现在打过去,反而影响他们开车。然后来着我到小花坛前坐下,上下打量一番说:“好久不见啦,还知道回来看看我们呢。”我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答道:“还是想念小时候的地方。”

“哦哦,当然啦,小时候可自在了。不过我看你,比起小时候来也没有多少变化呢。”

“哈哈哈,可能童心未泯吧。老师也还是一样年轻。”

大概是长久未见导致我们有些生疏,一时间竟都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看到两个追逐嬉戏的孩子,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便问:“林老师,‘妇好’和‘鼻涕龙’是你们班的学生吗?”

她有些惊讶地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叫这两个名字,听着奇怪,这才问问。”

“哦,这样。他们确实是我班上的,但成绩不好,人也有些邋遢,好多孩子都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啊?他们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吗?”

“两个学习上都不努力,集体活动也不积极,就说跳长绳吧,别的孩子都是一教就会,只有他俩,硬是跳不过去。你说跳不过去也就算了,别人看了着急说他两句,他还跟人家嚷架,破坏集体氛围。这样的孩子,惹不惹人厌嘛。这‘妇好’还害过癫痫,有一天上课突然躺在地上吐起白沫来,像条将死的鱼一样,吓得我们啊……哎,不提了。‘鼻涕龙’么,全凭他妈是行长,不然那么差的成绩,怎能混进咱这样的重点学校。”她愤忿不平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现在的生源,真实越来越差了,怎么进来的都有,哪像你们当时啊,多好。”失望的神情从她唇边升起,渐渐布满了整个面部,又凝结成发髻上斑白的一缕。我的老师已经老了,当时那昂扬恣肆的青春便在这樱花的开谢中逐渐淡去,她还是那个跑操时总跑在队前,升旗台上和我们一起放声歌唱的人吗?也许是吧。

我说:“但我觉得别的孩子对他们也太不友好,身体原因可能没法跳绳,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哪是什么身体原因,就是悟性太差。我们班有个新来的,人家得过小儿麻痹,照样能跳过去。他俩为什么就不行?”这时一个脸颊粉嫩的小女孩跑过来挤着我们坐下,看着林老师说:“老师,你们再说什么呢?”又眨着大眼睛对我说:“阿姨好,阿姨是老师的好朋友吗?”

我笑着说:“我是你们老师以前的学生,可以算你的师姐了。”

“师姐?”她略思索了一下,又很开朗地说道“那你也是我的朋友,林老师就是我的好朋友。”

我点了点头,说:“好啊,我们是好朋友。”又趁机问道“‘妇好’也是你的朋友吗?”

她皱了皱眉“‘妇好’啊,她有点脏,我不喜欢她。”但过了一阵又说:“但如果她愿意,我也可以和她做朋友。”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林老师。

林老师果然赞许地对她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要团结每一个同学。”

“但老师不是也不喜欢‘妇好’和‘鼻涕龙’吗?”

“我只是觉得他们行为习惯不太好,想帮他们改正。”

“啊,这样,我们一起帮他们改正吧!”说完,她一溜烟从花坛跑开,和其他小孩子玩到了一起。

“这孩子真可爱。”

“是哒,她叫齐曼曼,是我的语文课代表。”

“成绩应该挺好吧。”“那可不,经常考全班第一名呢。”

这个话题到这里已经缺乏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我想了想,或许应该把话题转到老同学身上来,这样说不定还能打听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八卦,再不行,也可以得来些他人成长的故事。便问“老师,除了我之外,最近还有我们那个班的同学来探望过你吗?”

“嗯……学生好多,这得好好想想”,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还记得秦霄云吗,就是班上那个个子最小的男生。他前几天还带着女朋友来看我呢。”

我眼睛一亮,可能是好听八卦的禀赋使然,便问道:“是吗?是他大学同学吗?”

“是大专同学。他们都上了新西南技校,一个要当厨师,一个学幼师,就刚好遇到了。”

“那还满幸福的。”

“那可不是,我记得当时都没有女生看得上他,又黑又矮的一个呢。”

“可不是,人的变化总是不可估量的。”

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士走了过来,看到林老师热情地招呼道“老师,您在这呢?”

林老师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对他招呼道“曹国治,你也来啦,今天可真热闹!快看看这是谁,还认不认得出来?”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摇了摇头,反问道“也是以前的同学?”

林老师说:“郑小音嘛,这就不认识了。”我在旁边补充道:“也难怪,当时我不怎么说话,大家对我想必也难有什么印象。”

曹国治这才恍然大悟,说道:“是小音啊,记得当时我还坐过你前桌呢。”

“这下好啦,老同学碰一起了。”林老师在一旁乐呵呵地说。

“还不都是为了来看您才能相聚。”他转向我,“小音啊,你考上大学没?”

“考上了,你呢?”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和听着,一边努力搜索脑海中对这个人的印象。他大约的确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大约的确坐过我前桌。不过应该没怎么说过话。

“我,我当时没怎么努力,才进了个复旦大学,哎,说来都是遗憾啊。”

“复旦,复旦已经很不错了,我为你骄傲,不愧是我的语文课代表。”林老师激动地说。

“确实啊,考上复旦可不容易。”我显然有些寂寞了。

“哎,我就说,以前的学生就是好,看着你们都出息了,我就欣慰。”

“哪有哪有,是您教得好。”曹国治连忙说道。

我正要开口,忽然看到一个小女孩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说:“老师,不好啦,‘妇好’失踪啦,她爷爷找不到她,急昏过去了。”

“啊,这个‘妇好’,尽给我添麻烦。”林老师回忆了一下说:“她不是放学就回家了吗,能跑去哪呢?”

“不知道啊。”小女孩摇晃着脑袋。

“问过‘鼻涕龙’吗?班里就属他们要好。”

“问过了。‘鼻涕龙’说看到她往回家的方向走,但今天他去复印东西,就没跟她一起走。”

“哎,这怎么啊?”林老师不住地叹气。

“我们也许可以帮着一起找找。”我在旁边小声提议。

“嗯,谢谢你们啦。” 林老师拿出孩子的照片给我们看。这时黄昏已经过去一半,一抹夕阳映在红旗上,起风时像荡起了波光,空荡荡的操场便是水面。我仔细看了看孩子的照片,发现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俏丽的脸庞,她五官周正甚至可以说是精致,只是鹅蛋脸像被漂白粉洗过,干裂的嘴唇边上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白沫。这个女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搜寻,不知不觉间走上了回家时走过的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看见一座耸立的天桥,在高耸的天桥脚下,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她应该就是“妇好”。我急忙挤开人流跑到她面前,“爷爷和林老师正在找你呢,快跟我回学校去吧。”她似乎没听到我的话,眼神有些空洞。我怕她疑心陌生人不愿跟我走,便打电话给林老师让她来说,电话那头说道:“何小萱,快回家,爷爷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跟旁边这个姐姐回去,我让她来接你的。”“妇好”没有说话,但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转身向人丛中跑去。我迎接着各种骂声,吃力地挤过人群,绝不能让她再走丢了。终于,我在一个奶茶店门口捉住了气喘吁吁的她,她挣扎了两下就乖乖就范。赌气般地原地坐下。我觉得她这举动倒有些可爱,便试探着问道“何小萱,放学问什么不会家啊?”

没想到她回答得倒干脆:“家里又没什么人,回去干嘛?”

“你爸爸妈妈呢?”

“妈妈不要我,爸爸加班好晚才回去,一回去就骂人。”

“那,爷爷不是在家等你吗?”

“爷爷,他不喜欢我。”说完便呜呜哭起来。

“为什么这么说啊,爷爷听说你没回去,都快急昏了。”

“不,不,他听见老师告我的状,一见到我就说我。”哭声越来越大。

“啊,好啦好啦,那你带我回去,我跟爷爷说老师有些话说得不对,你是个好孩子,让他不要再说你了,好吗?”

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将信将疑地说:“真的吗?”

我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定,说你是好孩子。”她才缓缓站起来,引我向天桥那边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回过头来说:“老师,我以后能去你的班吗?”

我说:“我不教小学生,但如果你努力学习,以后一定可以的。”

“不教小学啊。哎,我不想留在林老师班了,她老让别人欺负我。”

“怎么会呢?”

“我不跳绳,她就让班长来教育我。”

“是有些严格了,但这都是为了班级好。”

她思索了一下说:“可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是真的跳不过去,怕拖慢全班的进度。”

“嗷,原来是这样,我会去跟林老师解释的。”

“谢谢老师。”她对我敬了个礼,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老师能让‘鼻涕龙’不要生我的气了吗,他们欺负他,他只能把气撒在我身上。”

“嗯,如果我遇到他的话。”

“老师真实太好啦。”

谈话间,我们走进一座老小区,红砖的颜色分外亮眼。小巷中间有一处大杂院,里面传来一股爆米花的味道。何小萱拉着我的手说,快跑快跑,爆米花很快要炸了。话音未落便听到“砰”的巨响。在巷子尽头我们拐进一个探出迎春花的小院落里,见到一个老人在花园里转来转去,小萱拉紧我的手说那人就是她爷爷。爷爷看到小萱,目光中露出惊喜,可随机又被灰暗的怒意遮蔽,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小萱迅速躲到我身后。我只好解释说:“小萱找同学问了几道题,所以才晚回来的。”“这样,这孩子变得这么勤奋啦?”他将信将疑。我努力点着头说:“她近来可勤奋了,要向林老师证明自己也很优秀的!”爷爷的态度这才变得柔和一点,叹着气说:“好吧。不过以后晚回家,至少拖人说一声嘛。”小萱这才探出身来,跟着爷爷往楼上走去。

临出院门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爷爷说道:“爷爷,小萱真的是好孩子,处处为班级着想的,林老师有时看不到她的困难和努力,但请您相信她!”我听到爷爷的脚步停住了,但什么也没有说。忽然,小萱跑下来抱住了我,说:“老师,真的跟感谢你呀。”在我抱住她时,我们似乎变成了一个人,同一簌泪花从我们脸颊上流过,滴进嘴唇中,是咸的、却不涩。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去看望林老师,因为我离开的那一刻就决定不再去看她。可为什么小萱却进入了我的脑海,可为什么我选择旁观,最终还是讲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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