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想起母亲,然而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十四岁就开始不在家里住的我曾经疯狂地想念母亲,想到抓心挠肺,想到半夜哭醒。
随着离家的时间越来越久,见到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母亲在我的人生中终于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我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孝,因为我确实不孝,我在母亲“懂事”的赞扬声中渐渐远离了母亲。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一度恐惧死亡,这缘于我太热爱生命,我有时会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父母不曾制造我,我就无法感知到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想起来就不由毛骨悚然。
因为这个想法,我从小就特别感激父母,所以从小就“懂事”。我可能和大多数孩子不同,我从没有争取过自己在家里的任何权益,吃穿随便,不饿死冻死就行。父母生我是幸运,父母养我更是幸运,我从没有考虑过抚养孩子是父母应尽的义务什么的。
我上小学和初中时基本就穿我二姐不穿的女装,二姐爱美,衣服买的比较多,很多衣服还未穿破就不穿了,扔了可惜,就继承给了我。红彤彤的灯笼袖子外套和彩格子的西装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我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丢人,反而觉得自己的鹤立鸡群。
我感谢那个乡村的小学和初中,那里的所有老师和同学没有任何一个嘲笑过我穿女装,他们反而还格外欣赏我,我总是凭借着女装在男生和女生中间获得很好的人缘,甚至有不少男生争抢着和我换穿衣服。
所以每次母亲满含歉意地拿着二姐衣服给我时,我总是说:“真好,又一件漂亮衣裳!”
母亲因此常说我懂事,那时的我是真的懂事,我一直以为不给父母添乱和增加负担的孩子就是懂事的好孩子。
母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子就像经佑(领养)的一样。”
这样的我让母亲自责到今天,每次回老家,母亲总要对我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倒从没有觉得母亲对不起我过,我的懂事都是自愿的,家里孩子多,每个孩子就是一项沉重的负担,轮到最小的我不能获得同等的待遇是合情合理的事。我学习好,所以考上的学校基本不需要自己花钱,唯一的费用就是伙食费,我记得在那个中专校园里,我吃了四年的土豆片,因为那是最便宜的。
后来工作,成家,我力争做到不麻烦父母,我甚至在举行婚礼时都没让父母参加,我怕他们来了以后又为自己没能为我付出而伤心。二十五岁的我拿了一包桂花烟跑到岳父岳母家提亲,他们让我请介绍人,我说请不起,他们要见我的父母,我说见了也那样,他们没钱。
我那时不想让双方父母以“公事公办”的形式操办我的婚礼,当时我那个家因为各种灾难已千疮百孔,不说别的,就是随便走一个婚礼程序的费用就会让他们望而生畏。
在不麻烦父母就是尽孝的思想指导下,我就业,成家,生子,努力奋斗,那时我曾计划着要把父母接到城里来,我一直认为孝心是用钱来支撑的,不拿钱的甜言蜜语都是虚情假意,所以我每年都是以钱的方式尽孝,而回家陪父母的时间越来越少。
2015年全面破产后,我更是害怕回家,母亲总是缠着我问我的情况,极尽详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仍维持着自己“过得还算不错”的样子。我也尽量不给母亲打电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爱写作的我口语表达一直不是强项,我无法将我的处境详细告诉她,破产,变卖家产,单身,一个人带孩子,无业,我知道这些在她来说都是天大的打击,可我又不会编来让她开心的话。
母亲倒是经常给我打电话,然而她也不爱说话,她每次打来电话只是短短的一两分钟,就在这一两分钟里,我们母子俩竟然会出现冷场。母亲总是自责地说:“一打通电话就笨得不会说话了。”
她每次都反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每次都反复说我过得很好,我却具体说不出我过得怎么好。我有时甚至看到她打来电话时就会本能地紧张,甚至觉得麻烦,我对母亲的态度终于转变成应付。我有时常大逆不道地想,你们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母亲常说要过来看我,每当这时我简直有点心惊肉跳了,只得对她说,最近我忙,顾不上陪你,过两天我回去。
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子,甚至可说不是个合格的社会人,我总是不会处理这些事,我不知道别人面临我这样的处境会有怎样皆大欢喜的处理方式,于我而言,真的是觉得压力好大,父母对我的担心成了我最大的担心。
母亲一年年地老了,近几年老得特别快,快得让我猝不及防,我分明记得上次见她时是那样的,而时隔几个月再见她,她就突然之间会变成这样的,每次都有触目恸心的变化。
我无法计算我还能见母亲几次,但我真的很难做到在她余下的人生里时刻陪在她身边,我以现在的状态陪在她身边不知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我不能准确描述我的心路历程,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由一个离不开母亲的孩子变成一个不愿面对母亲的人的。
我想以最优美的语言,最真挚的情感写下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然而我却做不到,忆及往事,它时而汹涌而来,瞬间又汹涌而去。来的时候我未及记录,去的时候只留下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是一段段毫无前因后果的片断;它时而是一本密密麻麻挤满小字的厚厚的艰涩难懂的书,时而是一条三言两语不知其意的备忘,我无从写起。
即使在母亲节这天,我也没给母亲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我只能写下以上母亲不会看到的文字,只愿母亲和我共享余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