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美旅行前，为带什么茶带多少茶颇为踌躇。心里清楚，这一路山长水阔路遥，不可能有大段大段的时间供自己慢慢品茶，但又不甘心浪费了与好山好水的约会，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只带一盒订制岩茶“枫露流香”，余下的就是几泡口粮茶和红茶，想着近一个月的旅程，总不至于泡两泡好茶的时间都没有。

意外的是即使事先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南美之行仍是出乎意料的紧张。一来景点之间距离遥远，二来拉美航空又经常延误，因此整个行程的感觉似乎不是在坐飞机，就是在赶飞机，我带的岩茶根本没有时间泡。

一个习惯在茶气氤氲中度日的人，突然间没有了茶的滋养，好像爱美的女人丢失了心爱的口红，无论如何装扮，就是缺了画龙点睛的一环。虽然南美风景壮丽令人惊叹，每晚踏进酒店的房间，总免不了遗憾不能泡杯茶让旅程更圆满。

后来终于有了机会，那天飞伊瓜苏，按计划中午12点抵达，当天入住景区酒店，这意味着我可以在伊瓜苏大瀑布的落日余晖中美美地泡我的流香涧肉桂。想象着一边是飞珠溅玉的瀑布美景，一边是流香涧肉桂芬芳四溢的香韵，恨不能一步跨进伊瓜苏境内。

没想到一到机场，我的美梦顷刻破灭，因为拉美航空再次延误。

那天进入酒店房间时已过了夜晚十点，疲惫不堪的我把那盒枫露流香捧在手里，迟疑半晌不知道要不要拆开。

爱茶的人都知道，欲泡好茶，人、景、水、器一样都少不了，即使别的条件满足不了，泡茶的水必须要好。偏偏南美的水粗砺生硬，就是瓶装矿泉水也有股奇怪的腥味。又是深夜，人困马乏，要泡好茶真的有点不合适。

难道只能让我与伊瓜苏瀑布的“一期一会”寡淡无味？大瀑布在窗外轰鸣，用它排山倒海的热情欢迎我的光临，我怎能不用一泡好茶向她致意？

烧水、温杯、投茶，习惯性拿起盖碗嗅了一下干茶，哇……好香。久违的岩茶气息扑面而来，像老朋友给了我一个拥抱，恰好房间里灯影朦胧，正合了黄庭坚那几句——“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那一刻，有一股暖流贯穿心扉，流浪的身心瞬间获得了抚慰。

当然，在那样的夜晚，我已不敢再奢求汤感的完美，只能和老同学在仓促中一杯一杯复一杯，速战速决。

不知道世间多少人曾和我一样，无论事先如何计划，都敌不过瞬间的变化无常。

当只能凭一缕茶香获得安慰的我，在第二天告别伊瓜苏瀑布匆匆奔赴阿根廷之际，想起那些可以悠游自在品味一款好茶的时光，忽然意识到拥有那样的闲暇原是多么奢侈。

提到奢侈，估计许多人都会想到宝马香车山珍海味之类的词语，说可以悠闲地泡茶是奢侈难免让人感觉夸大其词。不是吗？多少人忙碌终身，不就是为了挣得金玉满堂，好享受锦衣玉食的奢侈？

但我总有点怀疑，如果奢侈生活只是这样的状态，怎么咱们老祖宗造字时，会把“忙”字造成心亡的样子？一个人如果忙到连心都死了，纵有全世界的珠宝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拥有宝马香车才算奢侈，为什么面对慷慨的亚历山大大帝，一无所有的狄奧根尼只要“请你走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这点“赏赐”？还有那个著名的罗马皇帝奥勒留为什么要告诫世人“永远记住，你不需要拥有很多，就能拥有一个快乐生活”？

或许我们真正想要的只是迈克·辛格说的巨额财富带来的安全舒适与幸福快乐，可是为什么那个比皇帝还富的石崇没有用他的财富保住自己的性命？

好吧，那凭什么说拥有闲暇是一种奢侈？

林语堂曾有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他把生活分成两类，一类是金钱支撑的奢侈生活，一类是闲暇带来的悠闲生活。他说悠闲生活其实是穷酸文人的发明，因为没有什么财富，他们只能把玩“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在“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平凡日子里寻找乐趣，比如苏东坡和陶渊明。当然老外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华兹华斯和梭罗。

不过林语堂说要过这样悠闲的生活必须有一种艺术家的性情，不能心為形役。“他须有丰富的心灵，有简朴生活的爱好，对于生财之道不大在心，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享受悠闲的生活”。

按他的意思要过上悠闲生活，比挣得万贯家财还不易。我当然不否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与他的观点略有不同，我认为悠闲的生活其实就是一种奢侈。

我对奢侈的理解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有闲暇有闲心，能够在一杯茶里品出种种滋味，他就是在过一种奢侈的生活。

因为能充分享受一杯茶的妙趣的人，已经拥有了人生的三大财富——健康、闲暇和审美的心。

常常我们误以为自己的身体是台永动机，可以永远听从我们的指挥，殊不知当它罢工时，你才知道“拥有健康”的你，其实多么富裕。你可以吃可以睡可以自由行走，不必依赖仪器导管或乞求他人帮助，因此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手臂会拎不动茶壶，自然也不会有无法支付巨额医疗费用的担忧。当你的味蕾足以支持你品出一杯茶里的百转千回，你当然也不必体会那种散尽千金也换不到欣赏明晨日出的绝望心情。健康的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看日出日落，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品味每一杯茶的不同。单凭这一点，你已经拿到了奢侈生活的通行证。

而闲暇则是命运的恩赐，拥有闲暇的你不必再为一日三餐奔波操劳，把吃饭睡觉都当做一场战斗，紧张到必须依靠方便面和安眠药度日。你摆脱了生存的焦虑，可以享受生而为人的乐趣，尽情专注于茶汤的变幻或别的什么，不用担心时间不够。你也无须再汲汲于名利，有空闲安顿自己的心灵，让它与你的脚步同频。

但请注意，健康的你要享受闲暇还不能少了一颗审美的心，否则健康与闲暇只会让你沦为苏格拉底说的那头猪，为那点动物的本能而苟活着，在盲目的吃喝拉撒中虚度光阴。一颗审美的心才会让你活成人该有的样子，你会把自己的一生当做与天地的一场约会，把每一朵花开、每一次月明都看作是一个奇迹，当然你手里的那杯茶也是，所以你才会用心欣赏仔细品味。同时你也更懂得欣赏生命的奥妙，把每个人的个性当成一道风景，不会因为别人与自己有所不同而生气。你因为不念过往不惧将来，便将世间的一切纳入了自己的审美范畴，可以时时发现美的存在，并为此不断惊喜赞叹，从而感觉人生有无穷的趣味。这样的你会深深懂得林语堂这句话的含义——“如果一个人真的要享受人生，人生是尽够他享受的”。

但是为什么我们对自己拥有的奢侈一无所知？是什么妨碍了我们的认知？

与伊瓜苏大瀑布的一期一会，提醒我挖掘蕴藏在平凡日子里的巨大财富，那些可以心无旁骛品味香茗的日子，其实已经足够奢侈。如果说还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还差点林语堂所谓的艺术家的性情，必须全力以赴加紧培育。

聪明如你，当然明白我说的“闲暇品茗”还可以有各式各样的代替。所以，即使没有万贯家财，你也可以活得很奢侈。

      2024/5/31初稿于骊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