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艺班离紫金苑并不远,老板一楼是花店,二楼就是通铺的花艺培训班,因为过了今天的授课时间,所以田一江到这里时,并没有什么人,他告诉店员自己对插花感兴趣,立马有热情的女孩带着他上楼,介绍课程。
田一江不耐烦的将女孩递来的宣传画册扫了几眼,那里尽是些入门级插花啊,高级课程呀,花艺速成班之类不明所以的介绍,他眼下脑子了灌满了各种疑问,实在没有兴趣再去研究这些陌生名词包含的寓意,因而只将脸上挤出十分赤诚的表情,对着眼前的女孩说,小姑凉,我也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他叫金士金,我和他报一样的课程就好。
那女孩二十来岁,说小也不小,现在被一个陌生男人唤作小姑娘,满脸都是羞赧的笑。她说,我也刚来没多久,你说的人,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们电脑里保存的有登记表,我可以帮你查查看。
说完女孩转身往右面最靠里的一间办公室走,那女孩穿着浅黄色的棉布长裙,快步行走的裙子呼呼作响,一派青春活力的样子。青春,田一江思考着这个词,什么情况下女人会对青春这个词格外敏感呢。
喂,小姑娘,田一江看着趴在电脑前,专心查找的女孩,摊出无奈的脸色问,什么情况下,五十多岁的女人才会对青春呀,年轻呀什么的,格外上心在意?
看着女孩一脸的迷惑表情,他进而解释到,我呀,最近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谈项目,为了促进合作尽快完成,我想送些东西给她,发现她好像对青春呀,年轻呀这一类格外在意,可是这些东西,田一江戏剧性的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送呀。
那本来是十分恬静的女孩,听了田一江的描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说,女人什么时候都很在意青春,但若是格外在意了,估计就是恋上了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田一江猛然严肃的表情让女孩有些却步。
她掩口有些迟疑的说,我其实也不确定,以前看过一部外国电影,一个女伯爵爱上了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男人,不断为自己年老色衰的容貌和松弛的皮肤而叹息。
这样啊,田一江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才听到女孩带有歉意的对他说,你的那个朋友,电脑里没有登记呀。有没有可能是你记错了呀。
田一江虽然有些烦躁,但还是十足耐心的说,既然说了是朋友,怎么可能记错名字。内心里却为女孩的蠢笨而苦恼。他是一个对女人极度没有耐心的男人,如果他持续留在一个女人面前,无非是这女人持续保守着他探而不得的秘密。
那女孩有些苦恼的说,可是电脑里确实查不到啊,这样吧,我们老板今天刚好在店里,我去问问她。女孩说完,田一江单手下垂,躬身给了她一个十足绅士的回礼,那女孩大约没有想及在现实生活里,有个男人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俨然对待公主般的行礼,让她受宠若惊,又羞又急的往楼下走。
这还是一个年轻稚嫩的女孩,没有吃过男人甜言蜜语的苦,不知道男人的无事献殷勤多半只需拿来享用即可,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付诸真情。田一江想,若她果真是一个极其聪明又骄傲的女孩,看到男人这幅愚蠢的献媚,该是嗤笑才对。
他一屁股摊坐在沙发上,将自己的思绪拎出来,盘蚕丝一般的仔细对待。没一会,那个女孩口中的老板就过来了,她脖子天鹅般修长,举手投足的气质和金士金的养母,并无十分差别。金士金露出颇为歉疚的表情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忘记问小金他报的是哪个班了。
女人摆了摆手,告诉田一江不必客气,她说小金来我们这里学插花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只对家庭插花感兴趣,就只报了一个初级课程。她进而解释说,那时还没有采用电脑保存资料,所以电脑系统自然查不到他的相关资料。
田一江恭谨的点了点头,虔诚的问,那他学习了多长时间啊,我实在是羡慕他插的一手好花,自己也想快点学会。
插花是一件修身养性的事情,那女人慢悠悠的说,这是急不得,小金的美感很好,很快就赶上了老师的水平,确实让人佩服,但以我看,插花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只看你插花时的心境,是否感受到快乐与宁静。
田一江诚惶诚恐的点头,连连称道,但心里却窃窃抱怨着,这种女人,尽讲一些不知所谓,无关痛痒的鸡汤。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田一江抚着额头,我今天看到小金插的那束向日葵,还是羡慕的不行,竟比我从花店里定的花都更有艺术感。
那女人含笑不语,倒是站在身后的那个女孩接口道,你说的小金就是昨天来店里插花的人嘛?她看看田一江,又看看女老板,那女人点了点头说,是一个人。
这样啊,原来我见过,她朝田一江羞愧的吐了吐舌,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昨天下午,他一个人在花房修剪了很长时间,也不说话,就是一边修剪一边笑,果然是很投入才能做好。我看他插的两束花虽然大致都一样,却又各有各的美好。
田一江像捕捉到猎物般,猛然露出本色,你说他插了两束花?
女孩露出惊吓的表情,反而默不作声了。
好姑娘,田一江陡然变脸,央求着,这可是个大新闻,他插了两束花,难道是有女朋友了嘛。我可听都没听他说过,太不够意思了。田一江一副夸张的表情,任谁也无法将他与警察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所以那女老板也只是含蓄的狎笑着,只有女孩傻里傻气的被这个男人的风趣幽默轻易撩拨,一颗心十分可悲的荡漾着。
是两束花,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不过至于有没有女朋友,我倒是不知道了。
田一江又将恳切的眼神投注在女老板脸上,他隔多久来插一次花呀。
那女人一副这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神情,淡淡的说,不经常呀,每年也就一两次吧,她有些不确定的说,是只有一两次,反正不多。
你见过他带女孩来吗?
这倒没见过,那女人虽然对田一江的行径稍有轻鄙,但是脸上的表情也是饶有兴味的,现在想想,他每次来插花的时候确实神采奕奕的。她为自己的发现,露出含蓄的笑。
田一江也边笑着边说,这小子.......余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无法想象出,含着笑去修剪一束花的金士金,是什么样的神情样貌。那个金士金,一定和他认识的小金全然不一样。
现在,田一江搓了搓手,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长久以来,他始终对金士金怀以不间断的戒备与试探,大约他早已直觉到这个叫做金士金的男人,在和自己相处时,是披着无数层面具,没有以真心相对的。即便一川,田一江想,即便一川怎样将这个男人当做朋友,可是这个男人还是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使外人无法窥探半分他内心的世界。最重要的是,田一江恍然顿悟着,他所有怀疑都是基于这样一种感觉,在今天,在他身上也无数次得以验证的事实,就是在和金士金交谈的时候,你总觉得所有谈话的方向都是由他所主导的。他并不侃侃而谈,可是一个话题过渡到另一个话题,他总是那么游刃有余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种手法,那种做法,田一江恍然顿悟到,不就是我最擅长的吗。
善于探案的警察都具备一种技能,就是越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就越是被精心主导的,警察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四处走访的。而金士金,田一江再次确认着,他总是不知不觉的主导了对话的走向,那个走向,明明该是由我主导的啊。就是这种感觉,就是对话的走向没有被自己所主导的感觉,让田一江这样自负的警察对金士金生出了不可控制感。那是田一江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直到今天,直到今天他再次故技重施,轻易得手时,才猛然意识到,在金士金那里,他是屡次失手的。他是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确切信息的,如果有,就是田一江出人意料的出现在金士金家里时,他捕捉到了他的害怕。田一江想,如果不是我足够细敏的话,也在他的主导下,生出下次当真可以去他公司找他,那样更方便的想法吧。
你看,他和旁人相处时,就是这样一幅样子呀,完全和我一样,没有真心相待呀。田一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从不为自己具有这样的处世方法自责,但是遇到了同样这样处世的人,田一江必然认定他是有所隐藏的。
而眼下,他对金士金所隐藏的一切,怀有莫大兴趣。
那你们知道,他将那一束花送到哪里了嘛?
这我们怎么会知道。那个女老板一副十足觉得田一江可笑的表情,虽然以笑容隐藏,田一江还是能发现。他和各种女人打交道,深知各种应对方法,若是对年轻女孩,轻易撩拨就能让她对你格外友善,若是这种年长,又自恃品味格调不同于人的女人,获得芳心也不是很难,但是让她鄙视你,因而放松警惕反而是更简单获得信息的方式。
你们花店不是也会送花吗?难道他一次也没有让你们送花吗?
女人摇了摇头。
田一江坚信所有女人天性里都是有窥私欲望的,尤其是对那些优秀而又寡言的男人,博得他一丁点不同寻常的私料,就足够下咽许久。
因而,他再次询问道,当真一次也没有,那他往哪个方向走,你们总该看见过吧!
那女人还是摇了摇头,田一江又将哀切的眼光放在年轻女孩脸上,那女孩露出十分抱歉的神情。他是抱着两束花出门的,但去了哪里,实在没有看到过。
至此,田一江觉得连向日葵的这条线索也断裂了。他有些垂头丧气。
女老板大约看出了他对花艺并无十分热切的兴趣,因而转身要走。
诺,老板娘,田一江再次开口确认道,向日葵是代表着阳光,青春活力之类的吧!是有这样的花语吧!
向日葵的花语?那女人的神色俨然肃穆起来,不是这样的,她的双眸黯淡下来,向日葵的花语是无望的爱,沉默的,没有说出口的爱。
没有说出口的爱?田一江诧异着,他实在无法将如此阳光的形象和这样的花语联系起来。
关于向日葵,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那女人没有转身走掉,而是坐在了花台的高脚椅上,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向田一江娓娓道来了这个颇为凄凉的传说故事。
传说有一位叫做克丽泰的水泽仙女,在树林里遇见了正在狩猎的太阳神阿波罗,她深深为这位俊美的神所着迷,疯狂地爱上了他。可是,阿波罗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就走了。克丽泰热切地盼望有一天阿波罗能对她说说话,但她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于是她只能每天注视着天空,看着阿波罗驾着金碧辉煌的日车划过天空。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波罗的行程,直到太阳下山。每天每天,她就这样呆坐着,等待日出,等待将自己灼热的爱投注在那庞大的太阳上。后来,众神怜悯她,把她变成一大朵金黄色的向日葵。她的脸儿变成了花盘,永远向着太阳,追随着阿波罗的行迹移动着方向。每日每日,向他诉说她永远不变的恋情和爱慕。
女人低下了头,她喃喃的说,所爱之人,就如天上的阳光,想起他,就能满脸笑容,独自吞咽这沉默的爱,无望的爱。
沉默的爱,无望的爱,田一江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第一次对爱情产生这种沉甸甸的感受,让他没有在故事结束时,如往常一般嘲弄着,不过是愚蠢的爱情罢。
对呀,不过是愚蠢的爱情罢,可是有多少人一头栽了进去,宁肯迷失,也不愿意放自己一条生路呢。田一江实在无法将这愚蠢的牺牲与金士金那样的年轻人联想到一块,他那样的人,田一江想,在自己心里,对那个年轻人是充满钦佩的呀,那是一个真正聪明的年轻人呀,他对他,在心底深处,是惺惺相惜的呀。
田一江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冲着还沉浸在哀伤气氛里的女人说,冒昧问你一个问题呀,你会在意你的年龄吗,我是说,你羡慕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吗,田一江情急之下指了指那个女孩,女孩又是一副惶恐而又受宠若惊的样子,而那个女人,花艺班的老板,脸上慢慢溢出怒气,我为什么要羡慕这样年轻的女孩,我有自己的人生阅历和沉淀,我很享受我人生所走的每一步路,如果一个男人以年龄来衡量我的全部,那这样的男人无疑也是粗鄙的,配不上我的。
可是,难道不想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永远保有青春的面庞吗?
那也要看那个男人有没有本事,自己永远保有二十岁男孩的面庞。她从刚才悲哀的姿态转变成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田一江喃喃的说,这才是五十多岁受过精英教育的女人,该有的正常反应。不过,你没有爱上比你小很多岁的男人真是庆幸。他撇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女人,就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