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第七年,我发现避孕套开支被周远记在了家庭账本上。
“安全套费用:78元,各承担39元。”
当晚我默默吞下避孕药,把药盒拍在记账本旁边。
体检报告却显示我已怀孕两个月。
周远皱眉:“打掉吧,孩子太破坏AA制平衡了。”
我护住小腹:“生育费用我自己承担。”
孕期大出血时,他颤抖着签了手术同意书。
产后他笨拙地给孩子冲奶粉,账本上却出现了新条目:
“奶粉:280元,哺乳枕:120元,防溢乳垫:89元…”
我苦笑着在哺乳枕后面签上名字。
他默默划掉整页清单:“这次,我全付。”
01
超市冷白的灯光打在头顶,晃得人有些恍惚。我推着购物车,车轮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单调的滚动声,碾过耳朵,也碾过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车里的东西不多,几样必需品,沉甸甸地压在最底下的,是一盒新买的避孕套。目光扫过那个小小的硬纸盒,包装上印着的“超薄”、“极致体验”字样,此刻显得尤为刺眼。指尖在冰凉的塑料购物车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我几乎能感觉到那盒东西的重量透过购物袋的提手,沉沉地坠着,一直坠到胃里。
七年的婚姻,像一张被反复计算、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表格。我和周远,各自占据着这张表格泾渭分明的两边。他精于计算,一丝不苟,大到房贷车贷,小到一包纸巾,所有的共同开销都被他录入那个我们共享的电子账本里,精确到分,月底结算,AA平摊,从不含糊。起初,这曾是我欣赏他的优点,清晰、公平,不占谁便宜。可不知从何时起,这精确的公平,变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一道冰冷、坚硬的透明墙,看得见彼此,却触摸不到温度。
回到家,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嗡鸣,周远的身影在磨砂玻璃门后忙碌着,模糊而熟悉。我换了鞋,把购物袋放在玄关的矮柜上,习惯性地拿起旁边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家庭记账本。封皮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亮。随手翻到最新一页,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条目:水电费、燃气费、上周的超市采购……然后,我的视线凝固了。
一行崭新的字迹,周远那特有的、带着点工程师刻板味道的工整字体,清晰地写在空白处:
【安全套费用:78元(品牌:XX超薄),各承担39元。】
日期,就是今天。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荒谬感猛地冲上喉咙。那盒躺在购物袋里的东西,那点隐秘的、本应只属于肌肤相亲的私密,此刻被这行字粗暴地拖拽出来,赤裸裸地钉在了账本这冰冷的收支簿上,打上了价签,等待着被切割、被分摊。指尖划过那行字,触感粗糙,像砂纸磨过心尖。我甚至能想象出周远写下这行字时的表情——那种专注于“绝对公平”的认真,不带一丝杂念,如同计算一道严谨的数学题。
晚饭吃得异常沉默。餐桌上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那盒新买的避孕套就放在玄关矮柜上,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无声地提醒着账本上那行刺目的记录。周远似乎毫无所觉,专注地吃着饭,偶尔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那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我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
夜深了。周远在书房对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我赤脚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感。打开药箱,手指精准地摸向角落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盒——长期服用的短效避孕药。抠出一粒,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就着冷水吞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留下一点苦涩的余味。
拿着那个空了的药板,我走到客厅,站在那本摊开的记账本旁。灯光下,账本上“安全套费用”那行字依旧清晰得刺眼。我拿起笔,在周远那行字的下方,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上:
【避孕药:一盒(本次服用一粒,剩余药量按比例折算价值?)】
写完,我把那轻飘飘的空药板,“啪”地一声,用力拍在了记账本上,盖住了他那行字的大半部分。塑料药板撞击皮质封面,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响。书房里的键盘敲击声,停顿了那么微妙的一瞬,随即又恢复了规律。
02
一个月后,公司组织体检。躺在冰凉的B超检查床上,耦合剂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检查服渗进皮肤。医生手里的探头在腹部移动,仪器屏幕上的黑白图像无声地变幻着。我盯着天花板,思绪有些飘忽,直到医生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检查室的寂静。
“恭喜啊,”她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宫内早孕,看胎芽胎心,大概八周左右了。”
嗡——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自己骤然放大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鼓膜。八周?避孕药……避孕套……账本上那冰冷的39元……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到恐怖的事实:那个夜晚,我吞下的药片,在它本该发挥作用的时间点之前,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我毫无防备、甚至充满抗拒的土壤里,悄然扎下了根。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报告单,指尖冰凉。走出医院大门,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我下意识地裹紧外套,护住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一个不受欢迎、完全打乱“计划”的生命。
推开家门,暖气扑面而来,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周远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大概又在核对什么报表。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
“回来了?体检怎么样?”
我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那张折叠起来的报告单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纸张落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平板,拿起报告单展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咔哒”声。我看见周远的目光在报告单上停留,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像是在审视一份有瑕疵的数据。随即,那蹙起的眉头慢慢锁紧,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他捏着报告单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他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这个动作通常出现在他面对棘手的技术难题时。再抬起头时,镜片后的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清晰,或者说,是一种基于绝对计算后的“理性”。
“茉茉,”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个孩子,不能要。”
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当它真的从这张朝夕相对的嘴里吐出来时,心口还是像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发飘,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冷硬。
“为什么?”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眉头又拧了起来,“这还用问吗?我们的规划里没有这一项。成本太高了,完全失衡。”他拿起平板,手指快速滑动,仿佛那冰冷的屏幕能给他提供最坚实的论据,“从孕期检查、营养补充、生产费用,到之后至少三年的育儿成本、教育投入……每一项都是巨大的、不可控的额外支出。这严重违背了我们共同生活的经济原则,会彻底打破现有的AA平衡。”
“经济原则?AA平衡?”我重复着这两个冰冷的词,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周远,这是一个生命!不是账本上的一行数字!”我猛地站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仿佛这样就能为里面那个小小的芽孢挡住来自他父亲的冰冷算计。
他也站了起来,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正是因为它是一个生命,才更不能草率!你冷静想想,我们现在的模式运行良好,突然加入一个不可预测的高消耗变量,对整个系统都是灾难性的。抚养孩子需要巨大的、持续的经济和精力投入,远超我们的预设模型。它会让一切陷入混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护在小腹的手,语气稍微放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听话,下周我请假,陪你去医院。这是最理性、也是对彼此未来最负责任的选择。”
“理性?负责任?”我几乎要笑出来,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抖,“周远,在你的计算里,有没有哪怕一秒钟,考虑过我的感受?考虑过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它本身?”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冰冷感攫住了我。
他沉默地看着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客厅里只剩下我们沉重的呼吸声在无声对峙。
“不必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坚决,“这是我的身体,我的选择。孩子,我要生下来。” 看着他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至于你担心的‘额外支出’——放心,从今天起,所有产检、营养品、生产费用,一切和孩子相关的开销,我自己承担。不会动你账本上的一分钱。”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向卧室。关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小腹深处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我慢慢蹲下,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也环抱住那个被它的父亲定义为“破坏平衡”的小生命。门外一片死寂,周远没有跟来,也没有任何声音。那本象征着绝对公平的记账本,此刻仿佛化作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也横亘在我和孩子与他之间。
03
决心独自承担,意味着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我注销了和周远关联的信用卡副卡,重新启用了婚前自己那张额度有限的卡。产检的医院从昂贵的私立换成了拥挤但能报销的公立三甲。每一次排队、等待,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和形形色色的准妈妈们挤在一起,听着她们讨论着丈夫如何紧张、公婆如何期待时,我都沉默地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周远依旧早出晚归,沉默寡言。他不再提打掉孩子的事,但那种刻意的回避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比争吵更让人窒息。那本记账本依旧放在玄关,像一座沉默的界碑。每次路过,我都强迫自己不去看它。只是偶尔深夜起来喝水,会看到书房的门缝下还透出灯光,里面传来他压低声音开电话会议的声音,疲惫而紧绷。
巨大的工作压力和孕期不适双重夹击着我。孕吐持续了很久,吐到胃里空空只剩下酸水。睡眠也变得支离破碎,腰背的酸痛如影随形。我咬着牙,像一头沉默的母兽,独自在工作和孕育的双重轨道上艰难跋涉。
孕二十四周的大排畸检查,耗去了我整整一个上午。走出医院时,已是正午,深冬难得的阳光苍白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只有一种被掏空的疲惫。下台阶时,脚下一软,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旁边一位眼疾手快的护士扶住了我。
“小心点啊,月份大了走路慢点!”护士的声音带着关切。
“谢谢。”我勉强笑了笑,站稳身体,只觉得一阵心悸,后怕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刚才那一下,似乎牵扯到了小腹,隐隐有些坠胀感。我不敢大意,扶着墙,慢慢走到路边打车。坐进车里,报出公司地址,靠着车窗,闭上眼睛,感受着小腹深处那持续不断的、不太寻常的闷痛。手心里的汗濡湿了检查报告单的边缘。
回到公司,堆积如山的工作扑面而来。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小腹的坠胀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往下拉扯。去洗手间,看到内裤上赫然沾染着几缕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
恐惧瞬间扼住了喉咙,冰冷彻骨。我扶着冰凉的洗手台边缘,看着镜子里自己骤然失血的脸。那些强撑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孩子!我的孩子!巨大的恐慌像海啸般席卷而来。
来不及思考更多,也顾不上什么界限和尊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颤抖着手,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周远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惯有的冷静,但似乎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茉茉?”
“周远……”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血……我流血了……在公司……肚子好痛……” 巨大的无助感淹没了我,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连电流都凝固了。然后,我听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的声音,那冷静的声线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急促和紧绷:“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到!立刻,马上!”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我瘫坐在洗手间冰凉的瓷砖地上,背靠着隔板,双手死死护住剧痛的小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近乎失控的奔跑声,沉重而慌乱,伴随着同事惊讶的低呼。
“砰”的一声,洗手间的门被大力推开。周远出现在门口,头发凌乱,额头上全是汗,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我。
他甚至没有片刻停顿,一个箭步冲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蹲下身,有力的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猛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在将我拢入怀中的瞬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紧绷。
“别怕,茉茉,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冲垮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冷静外壳。他抱着我,转身就往外冲,脚步急促而沉重,撞开了挡路的同事,撞开了虚掩着的办公室门。我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疯狂擂动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混乱,像一面濒临破碎的鼓。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属于他的慌乱和恐惧,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冰冷的急诊室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人窒息。剧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每一次都让我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身上。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恐惧中浮浮沉沉。耳边是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还有他们模糊而紧张的对话:“……出血量太大……宫缩抑制不住……宫颈口开了……考虑胎盘早剥……必须立刻手术!家属!家属签字!”
“家属在!我是她丈夫!”周远的声音立刻响起,就在我耳边,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破音般的尖锐。
一张硬质的纸板被塞进他手里,我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笔尖悬在“手术同意书”那几个刺眼的黑字上方,剧烈地抖动着,在纸面上留下凌乱不安的虚影。他整个人都在抖,像一片狂风中的叶子。
“快签!风险知情书后面再补!保大人!优先保大人!全力救治!”医生急促地催促着,声音像锤子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周远猛地吸了一口气,那颤抖的笔尖终于落下。他没有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免责条款,没有去扫视那些冰冷的手术风险描述,目光死死地、几乎是刻骨地钉在“手术同意书”下方,那个需要家属签字确认的位置。笔尖落下,划破了纸张,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远。字迹歪斜、扭曲,几乎无法辨认,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力量。然后,在那名字后面,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般,又添上几个字,笔迹同样扭曲,却清晰无比:
全力救治!保大人!
那支廉价的圆珠笔,在他写完最后一个惊叹号时,笔尖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啪”地一声脆响,竟从中断成了两截。一截弹飞出去,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细小的滚动声。半截笔杆还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
他丢开断笔,双手猛地撑在手术推车的边缘,俯下身,滚烫的、带着粗重喘息的气息喷在我的额角。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被极度恐惧碾压后、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湿气:
“茉茉……别睡……看着我!你答应我……不准有事……听见没有!你答应我!”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我的脸颊上,混合着我自己的冷汗和泪水,滚烫得几乎要将皮肤灼伤。那沉重的、带着绝望温度的液体,和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嘶哑破碎的声音一起,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意识模糊的边缘。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周远哭。像一个被彻底打碎了所有盔甲的孩子,在失去最重要的珍宝前,发出绝望的哀鸣。
04
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流了很久,意识才一点点艰难地凝聚、回笼。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然后是身体深处绵延不绝的钝痛,像被拆开又勉强拼凑回去。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单调的白色天花板。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看到了悬挂着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流入我的手背。然后,视线落在了床边。
周远坐在一张矮小的塑料凳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正以一种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僵硬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着我放在身侧的手背。他的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确认什么极其脆弱易碎的存在。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紧锁着,眼神疲惫而空洞,定定地落在我们手指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肤上。他身上还是昨天那件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歪斜,头发乱糟糟地竖着,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像是熬了十天十夜。
我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电流击中了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在我脸上。那空洞的眼神像是被骤然点亮,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混杂着巨大的惊喜、后怕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脆弱。
“茉茉?”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带着不敢置信的试探。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塑料凳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俯身凑近,双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又怕弄疼我,最终只是局促地悬在半空,眼神急切地在我脸上逡巡,确认我是否真的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医生!医生她醒了!”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最后一句是对着门外喊的。
很快,医生护士进来检查,询问情况。周远像个最忠诚的卫兵,一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紧张地盯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听着每一句问话,抢着回答我的不适,仿佛那些疼痛感同身受。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劫后余生的疲惫感沉重地压在身上。我闭上眼,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冰冷的算计、账本上的数字、他要求打掉孩子时的冷酷言语……都还历历在目。而此刻他的紧张和关切,又显得如此真实而矛盾。哪一种才是真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亮着柔和的壁灯。周远不在床边。我微微侧头,看到病房角落的小桌子旁,他背对着我站在那里。
桌子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婴儿奶瓶,旁边是一罐打开的奶粉。他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研究着奶粉罐上的冲调说明。眉头皱得死紧,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那些步骤。他拿起奶瓶,小心翼翼地拧开,用配套的量勺舀起奶粉,动作僵硬得像在操作精密仪器,生怕多洒出一粒。倒水时,他先用手指反复试探水温,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大概是查了适宜温度,才谨慎地倒入奶瓶。然后,他开始笨拙地、用力地摇晃奶瓶,手臂的动作显得很不协调,几滴奶液溅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去擦。
那副全神贯注、如临大敌却又显得异常笨拙的样子,和他平时在电脑前处理复杂模型时的游刃有余形成了巨大反差。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宽厚却透着疲惫的背影,一种奇异的酸涩感悄然漫上心头,堵在喉咙里。
他似乎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拿起奶瓶又仔细看了看,才转过身,准备过来。一抬眼,正对上我静静看着他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像做坏事被抓到的孩子,耳根微微泛红。他快步走到床边,把温热的奶瓶递到我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医生说……你现在需要补充体力……我冲了奶粉,温度应该刚好。你……试试?”
他的眼神里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我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却盛满笨拙关切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却不再有冰冷算计的脸。这短暂的凝视仿佛持续了很久。最终,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周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某种重要的许可。他立刻在床边坐下,笨拙而小心地将吸管凑近我的唇边,另一只手虚虚地护在奶瓶下面,生怕我拿不稳或者呛到。温热的奶液带着淡淡的甜香滑入喉咙,干涩的食道得到了滋润。我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手臂线条上。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我吞咽的细微声音和他屏住的呼吸声。一种奇异而脆弱的暖流,在这片劫后的寂静里,悄然滋生。
05
手术的惊险似乎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身体恢复得很慢,像一台生锈的老机器,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滞涩和隐痛。周远请了长假,公司那边大概被他用“家庭重大变故”之类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他彻底驻扎在了医院。
最初两天,他笨拙得让人心惊。喂水时手抖得洒我一身,扶我起身时差点把我摔回床上,削个苹果能削掉大半果肉。他沉默地接受着我的皱眉和偶尔忍不住的抽气声,眼神里满是挫败和自我厌弃,然后下一次,动作会放得更轻、更慢,像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渐渐地,他竟也摸到了一点门道。知道用几个枕头垫在腰后能让我舒服些,知道什么角度喂水才不会呛到我,甚至学会了用棉签蘸温水帮我润嘴唇。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守夜时蜷在狭窄的陪护椅上,稍有动静就会立刻惊醒,紧张地凑过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这种沉默的、带着赎罪般笨拙的照料,像温水一样,一点点渗透着我心底那块因“安全套39元”而冻结的坚冰。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下巴上越来越茂盛的胡茬,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护士送来的、在保温箱里待了几天终于可以母婴同室的女儿——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家伙,一种混杂着疲惫、心软和渺茫希冀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无声地蔓延。
女儿的到来,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照亮了病房里沉寂的空气。周远抱着她的姿势依旧僵硬,手臂像两根不会弯曲的棍子,但他低头看她的眼神,却专注得惊人。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带着原始好奇和笨拙温柔的目光,仿佛在审视一个精密而奇妙的未知生命体。他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轻地碰碰女儿的小手,然后在小家伙无意识地抓住他手指时,脸上会浮现出一种近乎惊奇的、纯然喜悦的呆愣表情。
出院的日子终于到了。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周远开车开得异常平稳,每一个转弯都小心翼翼。小小的婴儿提篮放在后座,女儿在里面安睡着。车内的气氛有种奇异的宁静。我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身体依旧虚弱,心却像卸下了一块巨石,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暖意包裹着。
回到家,熟悉的陈设带着一种久违的烟火气,也带着那七年婚姻生活沉淀下来的、无法忽略的疏离感。周远忙着安置提篮,又把大包小包的住院物品搬进来。我抱着女儿,慢慢走进客厅,想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玄关的矮柜——那本厚厚的、深棕色皮面的家庭记账本,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无法回避的界碑。
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预感冻结。它在那里。它一直都在。
周远放好东西,走了过来,视线也落在了那本账本上。他脸上那种在医院里笨拙而柔软的神情似乎淡去了一些,恢复了几分平日的轮廓。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账本,又拿起一支笔。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日常流程。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坠入冰冷的深渊。果然。那些在医院里的笨拙、紧张、甚至那滚烫的眼泪……终究只是特定情境下的应激反应吗?一旦回到这个被“AA制”规则严密统治的“正常”世界,一切又要回归原点?那些昂贵的进口奶粉、哺乳枕、防溢乳垫、纸尿裤……这些天消耗掉的、未来还将持续消耗的巨大费用,终究要一笔一笔,清晰地、冰冷地,记录在这本象征着分割与计算的簿子上?
他翻开账本,找到了新的一页空白,低头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刮在我的神经上。我抱着女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冰凉。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不适,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他写得很快。写完最后一行,他合上笔帽,拿着那本摊开的账本,向我走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事务性的平静。
来了。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审判时刻。我几乎能想象出那页纸上会写着什么:
【奶粉(进口1段):280元】
【哺乳枕:120元】
【防溢乳垫(大包装):89元】
【新生儿纸尿裤(NB码):150元】
……
【总计:XXX元,各承担XXX元。】
他会递给我,然后平静地等待我在后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完成又一次的“公平”交割。医院里的生死相依,他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签名,仿佛只是一场高烧下的幻觉。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女儿熟睡的小脸,那柔嫩的、全然依赖着我的小生命。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凉涌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认命的苦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无法动弹。
周远走到我面前,站定。他没有直接把账本递给我,而是先把它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然后,他伸出手,不是递笔,而是指向他刚刚书写的那一页,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波澜:“你看一下。”
看?还需要看吗?那冰冷的条目和数字早已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页纸,目光依旧停留在女儿的小脸上,仿佛那里是我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张力。
终于,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耗尽肺部最后一点氧气。罢了。签吧。为了女儿,也为了这早已千疮百孔、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的生活。我腾出一只手,伸向茶几上的笔筒,准备拿一支笔。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笔杆时,周远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动作快得有些突兀,却不是把笔递给我,而是一把抓住了那本摊开的记账本。他把它拿了起来,手指捏着写满字的那一页纸的边缘。然后,在我错愕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用力——
“嘶啦——!”
一声清晰刺耳的裂帛声打破了客厅的寂静。
那页写满了“奶粉280元”、“哺乳枕120元”、“防溢乳垫89元”……写满了精确到个位数的、冰冷分割符号的纸,被他从记账本上,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撕了下来!纸张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他看也没看那页被撕下的纸,任由它像一片枯叶般飘落在光洁的地砖上。他拿起笔,就在那本被撕去一页、留下毛糙边缘的记账本上,翻开崭新的一页空白。然后,他俯下身,把本子放在茶几上,悬腕,落笔。
这一次,他写得非常快,笔迹依旧工整,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写完后,他没有合上本子,而是把它推到了我的面前,手指用力地点了点他刚刚写下的那几行字。
我的目光,带着残留的震惊和茫然,终于落到了那崭新的纸页上。
没有条目,没有数字,没有分割线。只有一行字,一行简短、突兀、却又力透纸背的字:
【此次生育及母婴相关全部费用,由周远个人承担。】
【签字:________ 】
在这行字的下方,是他已经签好的、清晰有力的名字——周远。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不再是医院里的惊惶脆弱,也不是平日的冷静计算,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无数情绪的目光——有深重的疲惫,有清晰可见的后怕,有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歉疚,但最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重的决心。那目光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线。
他看着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用那嘶哑低沉的声音,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挖出来的:
“这次……我全付。”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那页被撕下、静静躺在地上的账单残骸上,也落在他推过来的、写着新承诺的账本上。怀里熟睡的女儿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呓语。我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在他脸上和那行字之间来回移动,巨大的冲击让思维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发出擂鼓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