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23年开年以来,曾氏状态一直都不太好。
比如,二月初一日,“倦甚,不能看书,眼蒙如老人。盖安肆日偷,积偷之至,腠理都极懈弛,不复足以固肌肤、束筋骸。于是,风寒易侵,日见疲软,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小体也。又心不专一,则杂而无主。积之既久,必且忮求迭至,忿欲纷来。其究也,则摇摇如悬旌,皇皇如有所失。总之,曰无主而已。而乃酿为心病,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大体也。是故吾人行父母之遗体,舍居敬更无他法。内则专静纯一,以养大体;外则整齐严肃,以养小体。如是而不日强,吾不信也。呜呼!言出汝口,而汝背之,是何肺肠?”依我看,除了一时没有人生目标之外,身体虚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十二日,“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执己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这种朋友之间的善意的规劝实在是很难得的。现代社会在日常的社交场上人们基本上都是敷衍敷衍,如果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鲜少有人会指出对方的过失。所以,人们更应该珍惜那些善意的规劝,甚至是逆耳的批评,因为你不珍惜的话就真的很难听到真话了。
十三日,“昨日,因作字思用功所以无恒者,皆助长之念害之也。本日,因闻竹如言,知此事万非疲软人所能胜,须是刚猛,用血战工夫,断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助长之念”,就是指揠苗助长的意思。写过毛笔字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体会。如果一段时间看不到一点进步,人是很容易懈怠的,如果不能与之血战,结果就是放弃。这其实是一种揠苗助长的心理在作祟。当我们看孟子的原文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坚信自己绝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但当它变得不那么明显的时候,人们往往随时都在犯这种错误。练习任何一门技艺,比如弹琴,画画,游泳,学习任何一门专业知识,比如微积分,了解任何一个研究的领域,比如Learning,无一不是需要耐心浇灌而使之日渐成长的,但人们总想着一蹴而就,连基本的能量守恒定理全都抛掷脑后了。克服“助长之念”需要刻意地自我警醒:慢慢来,只要持续地灌溉了足够多地养分,投入了充分的精力和时间,结出硕果只是迟早的事。反过来,一味的贪巧求速,反而更容易使之半途夭折,胎死腹中。
十八日,“杜诗韩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彼自有知言、养气工夫。惟其知言,故常有一二见道语,谈及时事,亦甚识当世要务。惟其养气,故无纤薄之响。而我乃以矜气读之,是客气用事矣,何能与古人投入哉!”曾氏近来沉迷于杜诗不能自拔了。
廿日,“晏起。饭后看小说。”只是不知道他看的什么小说。记得他以前看过《绿野仙踪 》,大概类似于现在的修仙类网络小说。
三月初一日,“今年忽忽已过两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颓,以致不如禽兽。昨夜痛自猛省,以为自今日始,当斩然更新,不终小人之归,不谓今日云阶招与对弈,仍不克力却。日日如此,奈何?”
初六日,“知本月初十日大考,闻之甚觉惊皇。盖久不作赋,写折子绝少,近又眼蒙,恐进场难完卷也。”曾氏临时得知考试也惊慌失措,和现在的学生完全一个样,焦虑,失眠,也临时抱佛脚。如初八日,“早起,磨墨,写折六开,作论两篇,题《班超通西域论》、《与人不求备论》。平日不用功,至此皇皇如弗及,所谓临渴而掘井者也。虽十驾而追,岂有及哉!”初九日,“夜不安寝,盖矜持之过。”
初十日,大考。“出场,出赋稿与同人看,始悟有一大错,已悔无及矣。粗心至此,何以忝厕词垣哉!”考完之后,和同人一聊发现写了一个错别字,心想这下完了。简直就和现在的学生考完试一个样。之后数日一直惊慌失措。十一日,“因场屋有大错乱,心甚不安帖,与内人兀坐相对,患得患失之心,憧憧靡己,强为制之,尚觉扰扰,夜不成寐。”,他又失眠了。考前考后都失眠,这就是不好好学习的后果,一笑。十二日,“申初归,仍不得信,中心焦急,四处打探,行坐不安,丑极。”看把他急的,哪里有一点沉稳的姿态。绝不是一般人脑子里的那个稳重的曾国藩。
十三日,“卯正得信,名次二等第一。一等五人:万青藜、殷寿彭、张芾、萧良城、罗惇衍。二等五十五人。三等五十六人。四等七人。予以有大错谬而忝列高等,抱愧殊极。”居然考了第六,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我们来看一看他这篇应试文章:
烹阿封即墨论
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则不能不委任贤大夫。大夫之贤否,又不能遍知,则不能不信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誉,或未必遂为荩臣;左右之所毁,或未必遂非良吏。是则耳目不可寄于人,予夺尤须操于上也。(起:立论)
昔者,齐威王尝因左右之言而烹阿大夫,封即墨大夫矣。其事可略而论也。自古庸臣在位,其才莅事则不足,固宠则有余。《易》讥覆涑,《诗》赓鹈梁,言不称也。彼既自惭素餐,而又重以贪鄙,则不得不媚事君之左右。左右亦乐其附己也,而从而誉之。誉之日久,君心亦移,而位日固,而政日非。己则自矜,人必效尤。此阿大夫之所为可烹者也(承:展开议论)。若夫贤臣在职,往往有介介之节,无赫赫之名,不立异以徇物,不违道以干时。招之而不来,麾之而不去。在君侧者,虽欲极誉之而有所不得。其或不合,则不免毁之。毁之而听,甚者削黜,轻者督责,于贤臣无损也。其不听,君之明也,社稷之福也,于贤臣无益也。然而贤臣之因毁而罢者,常也。贤臣之必不阿事左右以求取容者,又常也。此即墨大夫之所为可封者也。(转:对比议论)
夫惟圣人赏一人而天下劝,刑一人而天下惩,固不废左右之言,而昧兼听之聪,亦不尽信左右之言而失独照之明。夫是以刑赏悉归于忠厚,而用舍一本于公明也夫。(合:点睛之笔)
这是一篇标准的八股文。从立意上来讲也没看出有何不落窠臼之处,只能说曾氏考上进士之前确实认认真真的学习了标准的八股制艺的技艺。我推测曾氏此次名次如此靠前,可能不是因为这篇文章,更大的概率是因为他写的诗。因为前两个月虽然他没怎么好好地学习,但却沉浸在杜诗里面,而且颇有心得。可惜的是,这次的应制诗没有流传下来,我们无法一窥究竟了。
从另一方面来讲,像这样的文章,依我看现在的高中生都可以写得出来。不妨再来看一篇一百年前的高中入学作文:
商鞅徙木立信论
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谓予不信,请罄其说。
法令者,代谋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维持之,务使达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国民互相倚系,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则不惟无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惧,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虽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与秦民,适成此比例之反对,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试一披吾国四千余年之纪载,而求其利国福民伟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当孝公之世,中原最鼎沸,战事正殷。举国疲劳,不堪言状。于是而欲战胜诸国,统一中原,不綦难哉?于是而变法之令出,其法惩奸宄以保人民之权利,务耕织以增进国民之富力,尚军功以树国威,孥贫怠以绝消耗。此诚我国从来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惮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执政者之具费苦心也,吾于是知吾国国民之愚也,吾于是知数千年来民智黑闇、国几蹈于沦亡之惨境有由来也。
虽然,非常之原,黎民惧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东西各国文明国民闻之,当必捧腹而笑,噭舌而讥矣。乌乎!吾欲无言。
这篇文章的行文结构与曾氏的应试文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在于此文写得情绪饱满,颇富感染力,果真有点梁任公“笔端常带感情”的特点。显然这一篇更能打动人。了解的人或许已经想到了,这就是毛泽东考上第一师范的应试文。依我看,现在的科学论文实乃新时代的‘八股文’,结构和论证的逻辑与八股文是共通的,最主要的差别在于所用的论据。当然,常用的文学性的修辞技巧可供施展的空间也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