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雨(韩国)
每个人都面临无数的选择。有些选择太琐碎,根本记忆不起来,有些选择太令人毛骨悚然,一辈子都抹不掉。如果内心没有倾向于一种选择,无论做出哪种选择都会有最起码的满足感。但面临选择的我总是感到无力、窘迫和糟糕,有时候不惜一切代价做出了选择,但内心却往往会感到失落。
我的生活中也有难忘的选择。第一次, 是我14岁的时候。至今我仍记得那天夜里令人窒息的黑暗,比我现在年龄还小得多的母亲,屏住呼吸声推开了推拉房的房门。我看到了对他拳打脚踢的父亲醉醺醺的,已经光着脚逃出大门外的母亲拿着一个行李袋,又转身走进门缝纸被撕破的门里面。她迈着猫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静静地抱住正在熟睡中的弟弟,弟弟那年才九岁。母亲又来到躺在弟弟旁边的我的身边,那一刻,我伸出手臂,搂住母亲的脖颈。她那肿胀瘪瘪的眼睛在黑暗中俯视着我。一种不祥的感觉扑面而来,但当时只喊了一声“妈妈...”,并喃喃自语。直到抓着行李袋的母亲扯下我的胳膊走出房门,我依旧傻傻地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本来应该大声呼喊“不要走”,但又担心跟着妈妈跑出去哭喊,会吵到整个村子里的人。我应该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要丢下我们”,但那时的我只是傻傻地把头转向熟睡的弟弟那边。从那以后,我又花了十年时间再次见到我的母亲,我人生的那十年非常可怕和痛苦,以至于我甚至都不敢想象。在接踵而至的厄运面前,我甚至都不能哀嚎。这是我生命中最深的深渊。第二个难忘的选择是,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作为一个男人费尽心机地去生活。我下定决心要尝试其他学习,而不是被动地选择学习。于是我以本科生的身份重新参加了某所艺术大学的招考,仅招生5人的考试聚集了上百名考生,像我这样年纪不小的也有不少人。虽然要经过三轮考试,但其实仅凭专业技能的成绩录取。或许我运气还不错,直到第二轮我都考试合格,最后只剩下第三轮面试了。最终共有8人入围面试名单。要从这8人中选出5名合格者,淘汰3人。结果我不幸成了3人中的一员。
在将近一个小时的单独面试中,我像个男人一样拼尽全力,一心想合格,反而结果反而让自己变得愈发不自信起来,结果我花了一个小时去隐藏自己。如果那时我坦率地暴露在混乱之中的我,我会被录取吗?如果在那里找到了新的前途,我现在靠什么生活呢?是更幸福的生活还是更差的生活?
另一个令人难忘的选择是,在第一次注射荷尔蒙激素之前。我静静地看了看桌子上注射器和装有黄色液体的瓶子。我并不是犹豫,只是对通过这种治疗能否活下去的非常原始的恐惧。我已经比别人虚弱了,我不确定身体能否忍受需要长期接受的荷尔蒙治疗。最终我想清楚活下去,我决定选择治疗。相反,在即使经过治疗也无法活下去的悖论面前,我苦笑了一会儿。烦恼没有持续多久,我对用以前的方式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事实丝毫没有怀疑,我决心即使这样造成最坏的结果,我也应该接受。面对这样的状况只是需要决心,而不是选择。开始治疗后,我才摆脱束缚我的身体,变得非常自由了。但我是个穷青年,虽然在学院给孩子们上过课,但生活上仍旧不宽裕。所以即使不做手术,如果生活比以前好得多的话,也不会太糟糕。我渴望的并不是表明性别的身体,而是要缩小我本身的性别和我想要的生活之间的鸿沟。因为那样做才可以完成接近我想要的性别,所以只有选择那种方式治疗。因为我生活不富裕,即使不是变性手术,只要能脱离我现在所拥有的身体(确切地说,远离生殖器),我就觉得这就够了。
但另一个选择像礼物一样来到了我身边。“韩国广播”(KBS)的一位PD(导演)与我取得了联系,希望通过他们的节目进行变性手术,与观众分享这个过程和生活,帮助他们改善对性少数群体的认识和偏见。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的这个选择面前,我说自己需要思考一阵儿。PD在桌子对面,我静静地仰望着正午的阳光。如果说现在还记得那阳光的色泽,那一定是谎言,但我相信,那股温暖至今仍在我的身上流淌。如果你不畏缩不前,也许生活正在为你准备一件很有趣的礼物。
经过十几分钟的短暂思考,我答应了。就这样,我的变性手术过程对外转播了出去。我不知道分享我微不足道的生活是否真的对这个社会有帮助,但归根结底,对我个人来说,手术才算是最好的决定。现在再想想,真是令人庆幸的事情。
人们会对我的生活简单地评论说,“选择做女人而生活的人”,可我仍然做出了选择,我的过去都终结在了这两个字面前。纵然治疗和手术都是一种选择,我心里也充满了疑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拦住我的死胡同。而我或许只是一个想面对死胡同生存的人。我发现只有超越阻挡我的东西才能生存下去,其他人也会在面对不得不独自超越不需要超越的现实时,感觉到很郁闷,但不得不沿着属于自己的道路前进,这不是一种选择。生存不是一种选择,没法选择。
无论是说(变性手术)是破坏肉体,还是破坏生命,嘲弄别人的生活的那些让人感到厌恶的话令人不耻。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但执念将可以传宗接代的生殖器放在个人生活的首位无疑是最愚蠢的事情。即使不生孩子,性别不同,每个人都有资格选择属于自己的最好的生活,责任也由个人承担。一个国家不应简单地区分好坏,别人也不应妄自评价对错。
如果一生的选择像坐跷跷板一样简单就好了,但我们经常会站在无法回避的选择面前。即使想逃跑,认为那与我无关也毫无用处。我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盯着那个如按钮闪烁的东西,决定要按的时间、决定要按钮时的表情、以怎样的态度承担以后的结果……这就是我们的全部选择。不要自虐,也不要难过。你活着,你能前进,你又能站在选择的前面,仅此一项选择的价值就足够了。
作者:金雨,小说家。著有散文集《只为美丽》、小说《红灯,关闭的门,没有出口》,想成为韩国国家排球队金延景一样的让人感觉放心的姐姐。2020年在人生近50岁时,选择成为一名变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