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有那么一会儿,我在心里问自己。事实上,从生活的某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我了。怎么说呢!就好像……游离于肉体之外的灵魂。现在,剩下的那堆破烂玩意只是我另外一尊可怜的躯壳罢了。
当然,如果你非得问我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可能在任何地方,也可能不在任何地方。枯树洞、衣冠冢、后院的菜畦或者神秘的黑匣子里头。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很累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歇脚,于是我将自己的躯壳留了下来。那是我能留给他们的仅有的东西,带着从母亲子宫里沾染上的人间烟火。也许,当某一天清晨醒来,家人们会发现我藏在枕头底下一封寄托着思念的家信。
让我再想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记得不太清楚,尘封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一页页翻过……对了,应该是关于一份检查,显然,那是我在部队服役的第六个年头。我呆若木鸡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被我用手指扣出来的一道白色的刮痕,心里想着羊男(我是这样称呼他的)什么时候才能赶来救场。那道刮痕在我眼里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然后有个威严的声音叫到了我。
我捏着沾了汗渍,揉搓得不成型的检查稿走上讲台——
“尊敬的连首长:
此时此刻,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做检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耳朵嗡嗡作响,并且能听到自己声音里掺杂着微弱的颤抖。我瞳孔散大朝下望去,底下坐着一排排模糊的身影。这是我的惯用伎俩——我无法忍受他人怪异而带有嘲讽的目光,即便有些事跟我漠不相关。
好在这时候羊男终于出现了,于是,我打开思维的大门,并把我们交谈的背景勾勒成干净的白色。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检查快念完了。”我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
“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抱歉!”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问。
“不,还有些手续需要你填一下。”他说,“那么,你打算离开多长时间?”
“最好是等到这份检查念完。”我说,可当我回望台上的我开始变得茫然无措时,又改口:
“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吧!当然,你能给我提供的时间再长点也许更好。”
“那行,规则我来跟你说明一下。你在讲台上做检查的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的一分钟,约等于思维空间里的一年。现在,你的检查念到了第二页第七行的第13个字,还剩下1051个字,按照你每分钟200字左右的念稿速度,大概需要五分钟时间,其中包括标点符号的停顿与最后的署名备注。”他小心翼翼瞅了我一眼,接着说,“所以,你得在那边呆上至少五年,你愿意接受吗?”
“我当然愿意!”我连连点头,“还有别的选择吗?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不想在我回来时才发觉刚刚念完检查的最后一个字眼。”
“你可要考虑清楚,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他提醒我。
我表示心意已决: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希望积攒千姿百态的故事。”
羊男让我签了一份文件。我在上面摁上红手印。
“接下来交给我吧!”他说,“祝你好运!在那边的世界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给我打开另一扇门,有光从外面透进来。我的灵魂剥离了我的身体,我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那是羊男在台上念着检查稿。
对了,我要说的是,你眼中所见的并不是我。也许,当我某一天从那个世界回来,我只是从后院躺椅里的午后酣睡中苏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