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读完卡佛,这一本就遇到菲兹杰拉德。这两位生活在同时代的美国杰出作家,仿佛来自于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卡佛笔下的穷人世界,自带灰暗滤镜。贫瘠、空洞、压抑,努力是无望的,梦想是虚妄的,阶层是固化的。菲兹杰拉德笔下的富人世界,自带爵士光环。绚烂、耀眼、金碧辉煌,奋斗可以改变命运,屌丝逆袭、“美国梦”,各式正能量鸡汤。
这两位要是坐在一起,估计会是相顾无言,如坐针毡——他们很难理解对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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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即使是同样描述富人世界的作品,也可以大相径庭。比如当代炫富典范——《小时代》。
《小时代》的炫富,是僵硬而肤浅的。无论奢华亮瞎眼的服装秀,还是俊俏脸蛋模特身材的颜值秀,总会让人想起,那根套在暴发户脖子上的,沉甸甸、黄澄澄的粗大金链子。他们装逼的姿势,和曾经的土豪掏出大哥大来,发出的那声惊天动地的“喂”,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物质的狂热追求,更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驾驭富人地位的无助感,也体现了对自身富裕身份的不自信。真正的富人,是不会在乎锦衣夜行的。“富”,是一种扎根于血液里,混合在气质中,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感觉,而不是精雕细琢地展示给他人的,五光十色的美图秀秀幻灯片。
菲兹杰拉德告诉我们,常人之所以难以理解富人,原因在此:
他们很早就占有财物和尽情享乐,这对他们很有一些影响,在我们严厉对待的地方他们温和,在我们加以信赖的地方他们却讥嘲;除非你生来就富有,不然的话,他们这种做法你是非常难以理解的。
郭氏炫富的败笔,在于对富人阶层理解的表象化,及在塑造富人形象时的标签化和符号化。人性本来就复杂,很难用好坏、对错、善恶来简单地定论。如果想到富人,就是奢靡、挥霍、高人一等,这样的思维方式,和跟风点评王宝强事件的无数路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无所不知的上帝视角全开,比王宝强自己还要了解王宝强,不知哪来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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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媒体时代,有很多写情感的爆文,基本模式都是类似的:举几个身边朋友的事例,按自己文章的需要添油加醋一番,或者直接就以“我听说”的名义,杜撰一个自己想要的故事出来。再加上一点总结性的感想,套上若干撩拨读者情绪的“金句”,塞进“总分总”的教科书式结构里……
这种类型的文章,从传播效果而言,很“成功”,只是我从未被它们感动过。
我最爱的这篇:《明智之举》,也是写的情感。题材并不新颖,情节也并不脱俗,却能让我一向对情感文无感的内心也泛起涟漪。
因为真诚。
相爱的恋人,在贫穷的压力下,原本一个拥抱就可以解决的误会和摩擦,都被无情地放大。为了挽回恋人的心,男主不惜辞去公司的职务,怀揣着向恋人求婚的决心,奔赴她的家乡。见面的激动之后,仅仅寥寥数语,男主对事业前途的迷茫和焦虑,便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每多说一个字,他们之间的鸿沟就越辽远一点——可他也无法收住自己的嘴,或者在话语里隐藏住那份忧虑与伤心。
导火索也好,量变到质变也罢,孤注一掷试图挽回感情的努力,最终抵不过现实残酷的压力,演变成了分手的决绝。失魂落魄的男主,黯然离去,告别他刻骨铭心的爱情镌刻的青春,开始他一无所有的人生。
和卡佛不同,菲兹杰拉德总会给穷人留下一线生机。遭遇生活重创的男主,并未丢失奋斗的勇气,在命运的垂青下,得以实现屌丝逆袭的奇迹。当他回到女主的家乡,争取另一个奇迹时,他惊喜地发现,她竟然仍是单身。
可惜,物是,人非。他吃惊地面对她的冷漠,他感受到沉重的过去笼罩在他的周围,对话像是演戏,回忆已渐陈腐。在他吻上她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信念和温柔,都永远地失落在过去这短短的十五个月里了。他的青春和爱情,都已经转变为绝望中挣扎的力量,被当作成功的祭品,永远无法再被找回。
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种爱,但从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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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青春》标榜着我们身边的青春,却被死死钉在大烂片的耻辱柱上。而在海峡对岸,本该有着不同青春模式的《那些年》,却引发无数共鸣。菲兹杰拉德笔下的青春,虽然远在大洋彼岸,相隔百年,却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青春里的忧伤,是细节化的、碎片化的。国产的青春大烂片们,唯恐忧伤的逼格不够高,冲击力不够大,硬生生地将忧伤浓缩成为“出国、车祸、堕胎”的经典三连拍。套路,都是缺乏诚意的,更何况这样缺乏想象力的套路。
两个人在一起,感情的进与退,往往在于日常生活的琐碎。
多少干柴烈火的情侣,最终的分道扬镳,没有第三者的插足,没有父母的反对,也没有买不起的房子,而只有日积月累的细微不适,所堆砌出的隔膜。在生病需要关怀的时候,收到的“多喝开水”的廉价微信;在自己犹豫迷惘,需要对方给一点信心时,那模棱两可,躲闪逃避的态度;在工作生活圈子相异时,越来越少的话题;在小事意见相左时,互不相让的强硬的执拗……再浓烈的感情,也经不起一波一波冷水的兜头而下。
《阔少爷》里,安森从童年起的整个生活都是纡尊降贵。但物质的优越感并不能给他带来期望的幸福。富人的生活,绝不是随心所欲,予取予求。他们甚至需要比常人更早地开始学会向生活妥协。
安森和波拉的爱情,并没有富家公子和穷女孩一般狗血的韩剧设定,也没有命运刻意的捉弄,而是像一般情侣那样,因为琐碎的日常小事,分分合合。
他们又重新获得了种种机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障碍要克服,可是他们的性情脾气却又在他们中间暗暗地起着作用,使他们不再亲吻,也不再激动地流泪。
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甚至无法简单地概括出他们之所以无法在一起的确切原因。唯一有迹可循的,是安森在富人生活中,被迫养成的妥协习性,让他表面坚定,内心踌躇;看似掌控一切,骨子里总是习惯被动地等待。他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掩饰自己的软弱,反而让波拉陷入迷茫。他一次次的犹豫,错过了一个个让自己和波拉的感情开花结果的机会。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波拉在一起的这最后三年里,紧张的状态已经折磨得她心灰意懒。在那个决定性的夜晚,波拉柔顺地服从着他,在心里叫喊着:
“向我求婚吧——啊,安森,最亲爱的,向我求婚吧!”
最后的机会,错过了。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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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兹杰拉德笔下的情感故事,也有青春、有忧伤、有失恋,更少不了虚构的成分。可是读起来,却没有什么别扭或排斥的感觉。对比一下,同样是朝天看的动作,郭小四的姿势,是45度仰望天空,泪流满面。菲氏的描写,则是:
人们似乎都微微地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着三月的气息,阳光令人目眩,因此大家都看不清彼此,只能看到天空里自己的影子。
文字是否矫情的关键,在于作者遣词造句的能力,和想要表达情感或故事时,所需要的逻辑性及准确性,之间所存在的差距。
水平越高的作家,越不会把吸引读者的期望,寄托在华丽的辞藻、浮夸的修辞,和炫技的排比上。阅读量大的读者,也会懂得,穿越文字表面的浮华,体会文字本身力量的冲击。
比如《冬天的梦》,作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浓缩版,他明知她的滥情和不忠,却始终无法摆脱对她深深的迷恋,心甘情愿地被肉体的欲望和得不到的诱惑所驱使,直到听闻她人老珠黄的那一刻,人生中最大的执念、最长久的牵挂,就此了结。那种青春逝去、梦想破灭所产生的庞大的幻灭感,摄人心魄:
从前我心里总有那么股劲儿,可如今已经没了。如今已经没了,已经没了。我哭不出来。我没有心思。那股劲儿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在《宝宝派对》里,父母对孩子那至深的爱,只用一个简单的场景,就让我深陷其中。约翰轻轻地抱着他熟睡的女儿——
“终于明白了那天傍晚他是为了什么大打出手的。那理由此时就在他的手上,今后也将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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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佛的作品,读来压抑沉重,了无希望,却也奇怪地能让我感受到“无望”的力量。
菲茨杰拉德的作品,画面感更色彩斑斓,希望一直在,富裕的人生也并非遥不可及,但活在那个世界的人们,即使冲破了物质的迷雾,仍会深陷在情感的迷雾中。
生活的多样、人性的复杂、追求和妥协,激情和孤独,得到和错过,将那些年轻人的忧伤,定格在了那个爵士乐时代的美妙乐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