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手机内存,翻到之前拍的视频。今年七月底的时候,贝贝还在地上滚来滚去伸懒腰耍贱,露着肚皮时扯扯毛还会呲牙咧嘴吓唬人,到八九月份,走路就开始摔跤了,十月份时已经基本算瘫痪,从后腿到前腿。开始还能扶着她的腰扯着尾巴帮她找找平衡推车一样走两步,到后来只能靠前腿爬着拖着两条一点力都没有了的后腿。到前腿也没力气了,在小垫子上躺累了就扭扭动动喊两声,然后我们给她翻个身让她舒服点。中间也想过要不要给她做个小代步车,但想不到的是她的衰竭速度之快。根本是束手无策,看着她的状况一天比一天更差。到11月15号,不过也就是三个多月的时间。
三个多月里赶上家里收养的狗子生产,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子,给由于对贝贝的担心带来的焦虑以强烈的舒缓。小狗子们活泼到招架不住,时而就蹿进屋里来揉弄一下贝贝求玩耍,看场景莫名也觉得温馨动人,因而也盲目催眠自己说搞不好贝贝被这几个小家伙冲冲喜就能闯过这个冬天了呢。但想下去呢,闯过这个冬天,明年就很难跑得掉。闯过暂时的阶段,终究有一天跑不掉。何止贝贝呢,生命都有限度,到了界限,没有奇迹。
又何况,若亲眼看着她从鲜活到萎靡的这个过程,一天一天这样挨着,因为不能自主于是只好终日昏睡着,无论有多想留住她,也明明白白地知道着她的痛苦。她在勉力强撑,只不过她和你一样,也很想尽量多和你互相陪伴着彼此哪怕一天罢了。所以你坚持,她定不放弃。多难受也撑。
那一段时间常常蹲在她旁边,就那么看着她,很无助又茫然,因不知道怎样能让她好过一点。自然想过,是否这是自私,但要我做什么切断任何可能性的决定,又不可能做得到。夏天时,有一个常来家里光顾的食客说,他有一年生重病,恐怕自己入院后也已衰老的爱犬无人照顾流浪街头,狠了狠心送爱犬去安乐死,没想到的是他手术成功闯过了这一关,爱犬却再回不来,莫不是终生的遗憾。这太虐了。自私也好,我实在是有不了那样的大爱。我,爸,妈,我们谁都做不到,想都不敢想。她是走了,我该怎样活着?现在就放弃了,或许有转机呢?或许呢。
贝贝陪了我十五年,从大学时开始,到现在我已经工作近十二年。她到家里来时,是最困难的时候。开始没有上户口的概念,三不五时街道就抓捕,门口邻居好几只狗都被抓走过,有的火速赎回来了,有的一夜而已转天再去赎就没有了。太可怕。一有动静,就把贝贝藏到衣柜里,嘱咐她别叫别出声,想了很多对策。后来上了户口,天天大摇大摆在街上走,这家伙狐假虎威地还专门跑小区这一带专管捕狗的民警前溜达示威。那会儿也没有相机,家里经济不好,我到06、07年才拥有了一只拍照手机。那会儿贝贝也已经很大了。常常和娘说起,现在要我回想,我竟然想不起贝贝小时候的样子。十五年了,很久了。这样的陪伴已经成为惯性,已经是渗透呼吸的习惯。她在时,不见得特别留意,到她不在了,才会知道要改变一个习惯,要忽略掉一个习惯,那有多么的难。
我是一个情感上慢热的人,表达的方式也大多很安静,因此每每受挫必有内伤,且顽固并长久。其实很久之前,爸爸就经常在散步时闲聊时给我做思想铺垫,贝贝很高寿了,她在家里的生活也很快乐,然生命总有衰竭消亡,你看去年那会儿其实她就很危险了之类。我也很认同,也明白,也会在心里日记里给自己打气说,难过肯定是难过的,但是她总是幸福的狗狗,寿终正寝也该为她感到解脱。尤其贝贝弥留的那几天,妈妈夜夜抱着她不撒手,不时想到便会垂泪,我也只能扮演理性冷静的那角色。11月初,贝贝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我也开始生病,日日在单位里奄奄一息。之前闲来无事会想,贝贝如果走的突然,我不在家,或是要匆忙工作该怎么办,怎么调整这个状态,戏剧性的是,贝贝走的时候,我因急病恰好在家歇假第三天。而后,断断续续,直到现在,缠绵病榻,已有近两个月了。
一直都没有和谁主动说起贝贝去世了的事。并不想要很做作的同情和凉薄的安慰。2013年11月,爷爷去世,93岁高龄,都说是老喜丧。报信的时候,好几个人都笑,很开心的样子,说这是好事啊,多好啊,这么大岁数了,该高兴,不应该难过才对。我干涩地听着,虽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心里还是惊诧甚至愤怒的。你觉得是喜事,我的家庭里活生生少了一个成员,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血浓于水的亲人不在了,你特么的让我开心?到你的时候你可以不可以开心一个给我看看呢。人尚且如此,何况对贝贝。世人觉得对宠物情感深重者有病的,何止是少数,那何必去找道不同者求虐。又再者,没有办法说,说不出来,不敢触及。物种是不一样的吧,感情是相同的。
昨天晚上拖地。到厨房水池下,忽然间想到,贝贝前腿还能动的那时候,有天晚上,睡到半夜被异味惊醒,起来先看安置在床边的贝贝,没在窝里,赶紧和妈妈去找,结果在客厅过道里发现便溺的痕迹,从浅到深,一路拖到外面,顺着痕迹却并不见贝贝踪影。翻来找去,总算在厨房的水池下发现了缩在里面的贝贝,大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我们。我家住一楼,阳台改建过成门脸,贝贝自小都出门去大小便,阴天下雨也要忍到天晴出去,从不在家解决。即使后来走路困难了,也坚持要爬出去才行。难以想象在那样的夜深人静,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她是怎样挣扎着,扒拉着虚弱的两条腿蹭出去那么远,实在难忍了,又认为自己做错事了,艰难地把自己藏起来不被我们发现时是怎样的难堪和痛苦。我和妈妈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我想起了去世前在重症监护室里因为怕给护士添麻烦而倔强地不吃不喝以少排便的爷爷。
总是会有这样的那样的细节,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击中你。让你知道,记忆的闸门可能只需小小一枚别针,就会倾泻奔腾排江倒海。贝贝毛长,我喜穿黑色,被她蹭得满身毛是常态,那天从单位翻出件许久没洗的外套,内胆粘的都是白白黄黄的毛,出神了许久。病中没胃口,爸爸做了丸子汤,下意识留着肉丸子,想和妈妈说“留给贝贝吃”,又硬生生把话和泪水都吞了回去。一篇论文写了一下午,忽觉屋里怎么这么安静,起身想去给贝贝翻个身,床边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而我得了哮喘,再也不能养长毛的宠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