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还亮着灯,喻文州扶了扶手中的布袋,往怀里再塞紧些,走到帐门边三寸外。
“王将军还没歇下?”
自己说话的声音虽然轻,但喻文州笃定里面的人是听得见的。
喻文州站了好一会,帐上厚重的布终于被揭开,迎面探头的男人眉心里尽是血光之气。虽然王杰希脱下了甲胄,依旧难掩身上沙场风霜带来的凶煞气场。
“喻先生何事?”
喻文州笑意盈盈地说:“寒灯思千里,霜鬓又一年。听闻除夕夜间,我们的镇远大将军不管有无职务在身,都会熬夜守岁,属下特地暖了些米酒送过来给将军略尽闲情。”
不顾将军的身体还堵在帐门,喻文州就游刃有余地且过身子踱步入帐。
“喻先生,你是圣上金牌加身的军师,品级与我相同,请勿妄自菲薄。”
“军中当以将军为最高指挥,军师只司出谋划策之职。若一山存二虎,百兽该听谁的?”喻文州自顾自地坐在软榻的一边,从怀中的一团羊毛织物中摸出一个青瓷酒壶,“不过今天我是来跟你守岁的,王兄,小酌一杯,不喝醉应该不碍事。”
王杰希有点认命了,慢悠悠地挪到软榻的另一边,挨了个边坐下。“喻兄有心了。”
“可惜再有心也不是京城的姑娘们。”
喻文州倒了酒,略带点棕黄色的米酒淅沥沥地从青瓷酒壶落入粗茶碗中。军师两手扶着茶碗,目光却钉在了将军身上。
匈奴意欲在春节前趁着汉人将士思乡情切之时攻打边关重要城市,即便是喻文州早有察觉,两人尽快做了部署,但仍没有免去一场恶战。将军镇守城墙,已经有好几天没怎么睡,如今战事刚告一段落,王杰希的脸色蜡黄,皮肤被凛冽寒风削出皱痕,那只稍大一些眼睛在疲倦的皱痕中显得更大了。
王杰希左手慢悠悠地抬起了茶碗,两人低低地举杯互敬,无一声祝词,两小碗黄汤就滚入了喉,从口腔一路暖到了胃里。
“把你的衣服脱了。”喻文州正色道。
王杰希挑了挑眉头,“喻兄……”
“军中勿要再提礼仪得体,你有伤,什么时候能瞒得过我?”喻文州一边说着一边下了榻,把软榻中间放着酒壶和茶碗的小木台挪到一边,“既然明知道门外是我,何必吃痛穿衣出来?你唤一声,我便可以只身进来。”
“我本没打算让你进来。”
王杰希的右肩膀还有刀伤,对着欺身向前的喻文州,想退或挡都一时没能使上力气,就那样被喻文州抓住了衣襟。
“哪边?右边么?”
“……嗯。”
“先脱左袖。”
“有劳……喻兄。”
王杰希看着那双纤细白泽的手,轻轻地抬着他的左胳膊将布衣慢慢脱离身体。他感觉一股酒气从胃里翻腾上来,整个人都慢慢地被这点酒气灌了一股热流。
喻文州为了不动伤者的右胳膊,他慢慢地扯下了黑色的外套,里面米黄色的中衣已经渗了一片红色的血印。他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时候受的伤?”
“大概日落前,最后一个小战场,被六个蛮族的死士近了身……”
“好了别说了。”
王杰希的话被身后的喻文州打断了。王杰希看不见喻文州的表情,但那句话里,他似乎感觉到一丝丝愠怒。
喻文州从一边找到一把剪子,带着笑说:“王兄,这状况,想要完全不碰伤口帮你把中衣脱下来是不可能了,眼下只能断袖了——”
王杰希想要回身看一眼,却被喻文州按住了没受伤的肩膀:“不开玩笑,可能会很痛,你稍微靠一靠边上,多喝两口酒吧,好歹醉一点就痛得少一点。”停了一会儿,喻文州又冷言补充道,“他们都出动了大批死士,怕是强弩之末。此战消耗巨大,游牧民族根基浅薄,没有三五年的休养生息估计不会再有资本来犯了。”
听了军师的话,王杰希心里绷紧的弦稍稍放松了些,他用左手摸了摸小木台,把青瓷酒壶拿起来,直接再灌了几口。从军多年为了避免喝酒误事,本就不善饮酒的王杰希几乎滴酒不沾,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痛过头了还是被军师三言两语蛊惑了,竟然喝了比之前半辈子喝的还要多的酒。
喻文州在他身后处理着伤口,本来因为抱过热酒而温暖的手指渐渐变冷,每一下触碰,除了一直都在的痛感以外,还能感受到军师极尽温柔的冰凉。
“军医还没找到新的吗?”
“怎么,王将军是嫌弃军师只会纸上谈兵不能望闻问切?”
“军中受伤的将士那么多,总归要有个专职的军医。”
“你想明白就好,如果你没受伤,这会儿你也不是蹲在帐篷里守岁,而是去伤患的帐篷里当冒牌郎中了吧。”喻文州不只是无心还是故意,稍下手重了些,惹得王杰希大吸一口气。“几位老军医昨天就义之后,我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了,放心,我虽然没有行医,但不代表我不会,大多基础的东西我都教给几个细心些的士兵了,算是能渡过一关。”
“不胜感激。”王杰希心里又踏实了一分,但是酒意仿佛在冲撞着这具陌生的躯体,把他脑袋撞得闹哄哄的,一时有些熬不住,扶着软榻靠背的手没抓稳,差点从靠背边滑了下去。
喻文州不敢扶那刚撒上药粉的肩膀,情急之下只好拦腰抱住身前的人,脱口而出就叫了王杰希的字:“留行小心。”
“我……没事,喝了酒果然不怎么感觉痛了。”
王杰希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被人抱了个满怀,双眸聚焦了片刻才看到喻文州的脸近在眼前,他微微咧嘴一笑,看着跟平时与众将士谈笑风生无异,但喻文州却看出他大小眼里的浮荡着的孩子气。
“你怎么一个苦瓜脸,你也哪里痛吗?来,喝口酒就好了。”
王杰希晃晃手中的酒壶,“诶,杯子呢?放哪里了?”
“王兄你醉了。”喻文州扶好他,赶紧给他包扎伤口,醉了不怕痛是好事,但如果跟他的师弟黄少天一样,一旦醉了就发酒疯,那就大祸了。
“文州……文州啊……”
喻文州感觉内心被这两句“文州”给震荡了一下,愣了半天才喏喏地应声,“我在。”
“别皱着眉头,诶,痛……”喻文州刚绑好绷带的结,王杰希就不安分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你笑着的时候虽然看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文州还是笑着的时候好看。”
喻文州默然不语,原来他会喊自己作“文州”。
“你也喝点吧,不过没杯子了……没杯子……”王杰希睁了睁眼四处看,就看不到榻上的小木桌,“没办法了,我……”
他坐端正,抬起酒壶往嘴里灌入酒水,晶莹的液体沿着下巴流过结实的胸肌,再也看不出米酒本来的颜色。
喻文州寻思着这件中衣本就被剪掉了袖子,估计也没法用,回头换下来烧掉就好。没想到王杰希喝了一大口酒,微微鼓着两个腮帮子,就抓着喻文州的下巴,双唇压在喻文州的嘴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对准了位置,将酒水渡过去给喻文州——
喻文州感觉脑袋一片空白,眼前只容得下这个脸颊发红,半眯着眼,睫毛还时不时扫动他的脸的绝色之人。
“你怎么不喝,酒都流出来了。”王杰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缩回了头,若不是酒气上头了,还真就一副说教年轻将士没有好好练功的嘴脸,“不能浪费……”
“对,不能浪费。”喻文州用手背擦掉了嘴角的酒液,压向王杰希,“留行,不怪我,怪这过年的日子吧。”
四片饱经风霜的唇贴在了一起,一个咕噜声,酒瓶带着所剩无几的米酒掉落到地上。
管他的将军军师,管他的道德仁礼,管他的成何体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2016.02.08 首发lofter
2019.05.22 校对,转发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