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18 神树(上)
连姆.达奈(Liam Darne )出生于挪威最大的城市奥斯陆。达奈其实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挪威人,他的父亲是瑞典人,而母亲是英国人,在莫名其妙的因缘际会之下,他的父母在挪威相遇并结婚,在婚后不久决定定居于奥斯陆的郊区,并于第二年的冬天生下一个儿子,那就是连姆.达奈。
幼年的达奈对世界的感知与同龄的孩子有所不同,其中一种特征就是他无法区分事物的大小。这种症状在医学上有一个名词叫作“爱丽丝仙境综合征(Wonderland Syndrome )”,专指视觉上的感知失调,就像刘易斯卡罗尔笔下的爱丽丝一样,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大或缩小了,并且相应地对客观事物的大小和距离产生错误的判断。这种病很罕有,但并不需要治疗,因为大部分孩子在8岁之后就不会再犯病了,一般认为这是感觉器官发育失调的结果,到了神经系统发育协调的时候就会痊愈。出于担忧,达奈的父母还是定期带他去医院复查,但很快这种担忧就消散了,如医生所言,达奈的这种表现在6岁之后就很少出现了,到了7岁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但实际上这段经历还是对他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只是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逐渐长大的达奈性格内向,但是对生物学和文学表现出异常强烈的兴趣,这种奇怪的搭配是怎么回事无人知晓,但是在福利完善的北欧国家,只要达奈有相应的想法,无论是成为生物学家还是作家似乎都并非难事。他的启蒙读物,同时也是他最喜欢的故事书,叫作《埃达》,也就是一般认为的北欧神话。很奇怪的是,他对北欧神话的神祗体系并不了解,也不喜欢史诗式的诸神黄昏,他所沉迷的是“世界树”这个概念。
树木在北欧神话里占有很特殊的地位。虽然在古文明中,植物大多占有重要角色,但是把树木视为支撑世界的栋梁的这种概念却不多见。因为古文明的缔造者大多数未曾见过如此高大的乔木——早期文明主要沿着大河流域分布,而这些地方通常不会生长出异常高大的乔木。但是北欧地区寒冷干燥,日照短暂,为了争夺少有的阳光与水分,树木可以生长得非常高大,这可能也是北欧神话的创作者认为世界会被一棵巨大的树木支撑起来的理由。
世界树这个概念的奇妙之处不仅仅在于古人竟然认为一棵白桦树就可以支撑得起整个世界,达奈认为,这其中可能有一个重要的暗示或者隐喻。人的认知与想象是受到现实限制的,事物的大小在被观察记录的时候就被确定并被刻入认知之中了,而这个认知会影响人们眼中的世界。因此生活在尼罗河平原的古埃及人不会创造高山支撑世界的神话,黄河流域的古代中国人不会认为沙漠是世界的尽头,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人也无法想象前后长达百里的巨大海兽。
于是达奈得出了一个结论——古代北欧人应该是见过某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树木,所以他们才会在神话里郑重地指出,世界是由一棵巨大的神树支撑。北欧的高大乔木虽然很多,但是那并不足以构建出支柱的形象,就像见过再多的牧畜,人也无法想象出利维坦,见过再多鱼虾,人也想象不出鲲鱼一样。遍布北欧的高大杉树和桦树远不足以让人认为世界会由一棵神树支撑,因此达奈对神话里的隐喻作出了自己的解读——世界上存在着一棵足够庞大,庞大得突破了人们认知的神树。唯有如此,一切才会合理。
当这个结论在脑海中形成的那一刻起,达奈的逻辑就变得奇怪了起来,思维发生了微妙的扭转,就像一个找不到背面的莫比乌斯环一样,这个命题已经找不到反例,也不需要反例了。那个时候开始,达奈将自己的人生追求确定为找到世界树的原型,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之中的高大神树。达奈没有成为植物学家或文学家,他流连于北欧的郊外,独自一人穿过地上铺满松针和积雪的树林,如虔诚的求道者一样寻找自己心目中的神树。
鲜为人知的是,达奈的“爱丽丝仙境综合征”症状只有一种,那就是视物巨大化。在童年的记忆里,达奈曾经产生过异常的感知症状,世界变得不可思议的巨大,他的房间无缘无故地膨胀起来,宽敞得犹如宫殿,天花板变得遥远,房间四角逐渐彼此远离,直到如同四颗遥远的繁星。他怔住了,当时还是小孩的他无法整合自己亲眼所见的现象与自己对房间大小的认知。他一动不动,直到同样变得高大无比的房门被打开,巨人般的母亲把他唤醒,他才从那种诡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直到他被医生认为症状痊愈,他都没有忘记这件事。这对他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契机。他确信自己看得见超乎想象的庞大之物,他能感受到常人无法感受到的伟大概念,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疯狂又神圣的神话时代。如果存在一棵能够支撑世界的神树,那么他必然就是那个能够找到那棵树的人,也唯有他才能意识得到神树的伟大之处。达奈认为,自己正为此而生。
但是事实如我们所知,神话传说毕竟只是神话传说,世界树的存在和支撑天地的巨人阿特拉斯,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样无稽,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达奈遍寻挪威,芬兰,瑞典,冰岛,丹麦,在北寒带的针叶林区扎营露宿寻找,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株应该生长了千万年的参天神树,也没有找到可能是神树生长过的痕迹。事情就这样陷入瓶颈,而他也开始质疑世界树的存在了。
达奈认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天职,或者说天命,人的生命价值就体现于他们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天命,以及为那件事付出了多少心血,创造了多少价值。在这一刻之前,他一直认为寻找神树只是一种偏执的兴趣爱好,就算找不到也无妨,就当是野外露营也不错。但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了。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守在营帐之外,仰视着夜空。他已经遍寻过北欧每一寸可能生长树木的土地了,现在他已经深入到北极圈了,再往北去,就只剩下无尽的冰川。
天空渐渐映出绚丽斑斓的极光,虹色的光瀑倾泻于无垠的夜空,耀眼得犹如白昼。看到那一幕的达奈,即使早已知悉极光出现的原理,他还是认为,在那光芒之中,隐藏着超越理解的事物,具有神话色彩甚至神性的某种东西。那个夜晚,如同菩提树下的顿悟,耶路撒冷夜空的神游以及戴上荆棘王冠时的剧痛一样,达奈领悟到了神谕。他慢慢地张开了嘴唇,结在胡茬上的冰渣轻轻抖落,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干燥的空气,然后无法克制地流下了眼泪,泪水像冰川融化而成的冰水一样源源不断。那个孤独而静谧的夜晚,他泣不成声。他知道了自己的天命。
神树是存在的,神话也是真实的。古北欧人可能确实生活在被世界树支撑,连接着九块大陆的世界之中。而变成现在的样子,发生变化的不是人们的认知,是世界本身。世界从神话中的模样变成了现在我们所知的地球与宇宙,而神树所扎根的地方也从神话变成了真实的地球。在达奈心中,神树不再是北欧的某一棵树,因为世界已经不再是北欧神话的那个样子了,现在的地球是新的神话,所以神树可能生长在地球任何一个角落。
毫无疑问,这是彻头彻尾自说自话的唯心论,但是这是达奈所得到的天命。他是为了找到神树而出生的,他的父母,他的名字,他的爱丽丝仙境综合征,他对北欧神话的热衷,他对世界树的迷恋,以及那个夜晚他在天上看到的极光,一切都在引导他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天命,这是他生存的意义。达奈被荒诞的神话蛊惑了,他的理性被妄想扭曲了,他中了魇,被推下了不可理喻,难以名状的深渊。然而唯有如此,他才能找出生命中全部的爱与意志,将之全部倾注在这件终究会成为徒劳的事情上。
他再次开始了旅行。他的足迹到达过整个欧洲的林业区,仍有树木生长的西伯利亚地区,印度,中国,日本,澳大利亚,南美亚马逊热带雨林,美国加州等等。他把自己的见闻写在笔记本上,而在他的记录中我们仍能看到他所感知到的世界是多么匪夷所思。他收集了许多奇闻,比方说蝴蝶们悲壮的大迁徙,传说中在天空中翱翔的巨鲸,守护西亚矿场的鹰头狮身兽。作为理智的读者,人们当然知道这种天方夜谭不值得采信,但是对于达奈这样的人,质疑是没有意义的。
寻找神树的旅途发生过很多与树木有关的事情,达奈也因此得知了世界各地关于树木的神话传说。他了解到在不同的文化中,树木有着不同的寓意:树木是支柱,是标杆,是生命,是山神的阳具,是连接人间与月亮的桥梁,是太阳的归宿,是智慧之果的宿主,是至善至美的孕育者,树叶的凋零是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消亡,也是禅与悟的玄奥。而神树的形象也随着他对树木的认知不断增长而日渐丰满。
神树生长于大地,树根却一直深入至地幔,以灼热的岩浆为养分。树干是如此粗大,即便是最健壮的快马也要跑上三天三夜才能绕其一周。树梢突破了重云,深入至空气稀薄得几乎真空的大气层,在那里,神树前所未有地接近太阳。树叶在舒展开来的瞬间就会因环境的酷烈而枯萎,但神树有数之不尽的树叶,它们大片大片地发芽生长,然后大片大片地凋零死去,把阳光的能量保存起来,通过树枝传递下去,为神树提供生命所需的力量,将自身瞬息之间凋亡的生命托付于永恒的神树。神树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因为神树不需要繁衍,它的神性在于它是唯一的。一切的生物都试图通过繁衍的方式来实现生命的永恒,但是神树轻易地越过了这个障碍,它本身就是永恒的。它是生物圈之外的生物,它不会成为任何生物的食粮,也不会以任何生物为食粮。它只为自己而生存,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为了寻找这种荒谬的东西,达奈义无反顾地继续旅行,满身泥泞地跋涉着。他经历了被荆棘刺伤的痛楚,被有毒的树汁腐蚀皮肤,被藏身树梢的昆虫咬伤,留下了满身疮痍。但是作为回报,他知道了树木的生长环境,树木的味道,以及树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