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北方化为乌有,而我们尚存世间

读《猎人》的时候,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虚,就像我只能放任时间在我眼中的字里行间流走,却无能为力。我不否认我喜欢这种带有苦涩味道的短篇故事,但说实话,我没有在这本书里找到一个沈阳人试图寻找的共鸣。

如果硬要从《猎人》中寻找东北的痕迹,有一段评论便显得十分贴切——“ 双雪涛把现实进行拉伸、折叠、移位,用如北风一般看似无情的笔,让天地肃杀,让故事突兀,让想象奔跑。但他的故事又如北方的大雪一般,来时淹没一切,走时又留下一片生机。 ”首篇颇为吸睛。《女儿》通过写“我”和一个写小说的男孩子通信交谈,也让我赤裸地体会到了自我和本我相搏带来的孤独和愉快。《Sen》里有一丝温情,《杨广义》《 剧场 》《猎人》等则相对凛冽,故事贴地又疏离,虚实相间,直接了当地刺激人的感官,也容许大脑皮层浑浊发酵。这本书酣畅淋漓地探讨着存在、人性和时间。

他还给英千里弄了一辆自行车,两人骑车在胡同里瞎转,累了就到茶馆喝一壶茶,车轮碾过枯叶,茶馆里南来北往的人,他感觉不再是孤身一人 。——《Sen》

厂长说,是,你他妈的是吃了屎是怎么着。陈皮说,我没吃。厂长说,那你胡喷什么粪?——《杨广义》

聊了几分钟,对方想起来相互不熟,客气了一句就把电话挂掉了。 ——《剧场》

这话是实话,一旦说出来就像是假的。

空荡荡的家,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出事,没人戳穿他,他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像刚刚降世。 ——《猎人》

后来读《飞行家》,感觉沈阳味儿一下就浓厚了。读完书,我查找了关于双雪涛的采访和他写的一些杂文。在铁西区长大,在和平区上学,见证了沈阳当时的缩影——这边工厂在崩溃,那边经济在起来。我不熟悉铁西区,但我从亲戚那里见证了下岗热潮。我知道那种失重感,也知道那种一脚踏空却又必须想办法飞起来的沉重。《跷跷板》里的刘庆革在临终前坦白了早年犯下的凶杀案;《光明堂》里的“我”走出艳粉街去找老姑,目睹了林牧师被寻找母亲的少年刺杀后又掉进冰河,在一番挣扎后被救回岸上,领着老姑的女儿姑鸟儿又走回了艳粉街的家。

《飞行家》里“我”为了找二姑夫和表哥从北京回到了沈阳,用时间交错的方式交代了过去和现在两种不一样的时局,与之相对的是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夙愿;《刺杀小说家》里“我”和目标人物小说家交谈着,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最后小说完成了,九藏拿到了赤发鬼的人头,而“我”究竟能否去北极看熊也成为了一个谜;《宽吻》讲述了“我”从海豚训练师阮灵那里得知,她曾经带过的宽吻海豚都在七年内生疮而死,因为它们在泳池里是看不见的,只是熟悉地形,所以还能游,但结尾写到海子的疮慢慢好些了,它应该还能再多活一年。这几个故事的结尾就像阿乙谈余华《现实一种》时说的那样——“作者要在适当的时机拂袖而去”。双雪涛在小说最后倏然收笔,留下空白,让读者用自己的日常经验去填充未完的情节,从而形成一种交流。正如他在《写作与莫谈写作》中提到的那样,他的小说正是当代文学中所缺少的,“没有道理的、赤裸的、迫切想要倾诉的”。也许他的文体风格会被人拿来和村上春树作比较,但他的想象力与生活经历却是属于他自己的,带点儿钢铁味儿且独一无二的。

 打一顿没啥,老是叨叨咕咕,一起研究他,这让他有点受不了 。——《光明堂》

也知道时局变了,就像发大水,虽然啥都没了,一地的泥巴,可也是新的机会 。——《飞行家》

那是你意念中的真实,那些人没那么好,对不,要不然你也不会大年三十不回去。

他已经过了在意这种批评的时候,有些批评家也会这么说他。这很中肯,不过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自己也没有因此感到羞愧。

接神的时刻来了,窗外的爆竹声密如一场暴雨,终于过去了,又归为沉寂。北京已变成空城,归家的人卸掉了这只巨兽的内脏。——《北方化为乌有》

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小到一卷卫生纸的牌子,大到是不是忤逆父母与我结婚,都会用两只灵巧的手掌在胸前一拍,然后绝不后悔,那一拍与其说是对自己的鼓舞,不如说是与其他可能性的告别,一别之后,再无瓜葛。——《刺杀小说家》

才上午十一点,她就把自己喝醉了。但是她那么年轻,应当醉得更晚些。——《宽吻》

有的人留在了80年代,有的人从80年代走进了现在。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无法填补的空间。我也不再试图从个体中寻找共鸣,而是做好准备迎接更多可能。北方化为乌有,而我们尚存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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