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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围的喝彩声不绝于耳,他喜欢这里,因为在此才能感受被围绕,被期待。
这是一所聚集欲望的地方,镇里的人只要拿到些许工钱,就会赶到这里挥霍干净。本来只是几个纨绔子弟聚集的小地方,因为一次吕良喝了酒,犯了糊涂,把围观的平民叫来了,让他们掺了一脚,那天起,这里便成了赌坊。
在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欲望不断滚大。
本是吕良发起的赌局,控制权却转移到别人身上。是他不爱权,也是他不爱钱,朋友都笑话他,但他只想享受参与的刺激。
吕家是城里的大户,下边有十多座村落种植的水稻都归吕家所有,但吕良的干瘦身子如同一干巴的玉米秆,所有人都笑话他不像富家子弟,但他不放在心上。
因为无论上天给予他如何长相,只要玉米秆的秆心足够结实,玉米自然饱满。他是如此想如此说,没有人明白他指什么,只有吕良知道,他说的是家里那无穷无尽的产业。
今天的运气实在背,是吕良花光运气了吗?还是因为如同旁人所说的,运气都被家里的媳妇吸干吸净,吕良无从得知,骰子显出的数字并不能让他如意,当周围激起一片喝彩,他咬着牙碎了两句,抢过骰子,想跟天再堵上一把。
“吕少爷,您还有本钱吗?”庄家嘲笑着。
看见对方的嘴脸,心想是自己一手一脚把这里的人养起来,他们理应尊重,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手肘推动手掌里的骰子,吕良想着赢一把,眼里马上便喷出火焰来。
“少爷,快点回去吧,今天老爷大寿,快要开席了。”伴读说着,想要抢过他手上的骰子,他正想把伴读推开,围观的人帮了忙,也把伴读隔绝开来。
回头看了伴读一眼,想要笑着安慰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这时庄家带动围观者的情绪,起哄着。吕良重新面对着站在对面那贪婪成性的庄家,心里暗骂两句,撒开手,骰子在桌面上滚动。
又输了,庄家咧嘴笑着,围观的人也嘲笑着一哄而散。此时,吕良感觉被孤立了,手指庄家,“我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天而已。”话音刚落,便有人小声笑话他,是天让他生在吕家,何必与天斗气。
吕良气不过自己的理被人说破,他生气地伸长脖子,视线跨过人群头顶,找的不是伴读,而是在人群外围放贷的人。
放贷人的打手本是庄家的人,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在应急之时,赌徒的心计如同被浆糊抹上厚厚一层,看不清后果,看不清未来。
放贷人早就等着吕少爷,见吕少爷投来求救的眼神,径直走向人群,围观的见了是放贷的,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吕少爷,您找我吗?”本来凶神恶煞的放贷人来到他面前,立刻哈腰改变嘴脸。
卑躬屈膝的人已经见多了,吕良不屑地哼了声,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冷冷说道:“给我五千,我要再来一把。”
放贷人马上皱起眉头,眉下满是嘲弄。
等了会见没有回应,吕良瞟了放贷人一眼,再次哼了声,“怎么,难道我要五千都不行吗?”
这时候,伴读终于挤了进来,听见少爷又要借款,立马赶到少爷面前摆着手心急如焚。见少爷并不理会后,便转身对着放贷人哀求:“大爷,您不能再给我家少爷钱了,行行好吧。”
见自家伴读竟敢阻碍,他上前踢了对方一脚,但伴读并没有被踢趴在地。
放贷人脸有难色且假装好意地伸出双手,扶稳伴读,低头轻摇着脑袋叹气一声,说:“已经不是我给不给你家少爷钱的事了,而是他欠我的实在太多,也……”说着,便再低下头去长长叹了口气。
本见对方没有答应吕良已经生气,现在竟然跟自家伴读回话也不搭理他,更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他吕少爷没有钱。
承受来自四方的嘲笑,吕良冷冷幽幽说道:“钱,我把我家大院田地都抵押了。”说罢,背过身去以表决心。
周围好事者纷纷激起呼声,如此一来,吕良更没有反悔的余地。
伴读听了,立马变得激动,他刚要上前,便被放贷人的两位手下按住。不一会,放贷人拿了一张拟好的借据,上边明确写了吕少爷的全名还有他名下的房产田地,就等吕良在上边画押签字。
吕良看见了,这摆明是对方早已准备好的,但事到如此他也只能提起笔杆,在借据上潦草写了大名并画押,别过头去背过身不再看借据一眼。
放贷人见一切明确,向着身后的人示意,按压伴读的两人才松开手。接着,放贷人从胸袋掏出一个银袋,轻蔑地闷哼一声,随意地丢在他面前赌桌上。
伴读这时已经收了声,跪在地上抹着眼。吕良没有理会,甚至认为伴读丢人,哼了声拿起桌面上的钱袋,在手心上掂量着,挑着眉头看着放贷人想要说点什么,又慢慢抿着嘴收了回去。
放贷人这时已经把借据折叠收起,看见吕少爷那模棱两可的模样,冷笑一声嘲弄道:“怎么了吕少爷,扣除欠的就剩这些?”说罢,转身走了,两名手下紧跟其后。
走了两步,放贷人站住了,讥笑道:“吕老爷大寿,想必吕少爷待会两手空空让人嘲笑,你俩去我那随手拿一件称手的,权当吕少爷给老爷子的心意。”言毕,便走了。
“少爷回来了,老爷,少爷回来了。”管家闯了进来,吕家老爷正坐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招呼着前来祝贺大寿的来宾。他正忙乎着应对来宾们问犬子去处,终于在快要开席之际,听见犬子进门,眼里射出精光。
吕老爷正襟危坐,坐在一旁的吕夫人见了,脸色并不好看,她瞪着眼盯着大门。
站在吕夫人身旁的吕少奶奶也担心地盯着门外。来宾看见主人家变了脸色,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都让开位置顺着主人视线盯着外头。
终于,有人进来了,只见吕少爷的伴读飞奔来到吕老爷跟前就跪了下去,重重磕起头,地砖被敲得响亮,所有人都看着,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接着,吕少爷被两人押了进来,有些好赌的客人见了,知道来人是谁,开始传开是赌坊放贷的人来了。
只见带头的放贷人站在那,侧头示意两名手下松手,吕少爷才缓过来愤怒地瞪了两眼待他无礼的两人,然后走上前站在父亲面前,收起怒容想要对父亲作揖拜寿,却被后来居上的放贷人抢话去了。
“吕老爷,我等祝贺您长寿安康。”说着便弯腰作揖。
吕老爷见来者不善,没有搭理侧脸重重哼了一声。
放贷人见了,也没有在意,对着吕良身后被隐藏的一人点头。小斯会意,双手稳稳地端着一个被红布遮盖的盒子,走上前来。
放贷人想要美言两句,见吕老爷生气地别过脸,他也不赌气,微笑着示意小斯掀开红布。红布被另一小斯上前掀起,一个金灿灿的桃子展现在众人面前,来宾们纷纷议论起来。
吕少奶奶瞧着丈夫如同局外人般站着,更为忧心了,她想要为丈夫说两句好听,刚要上前,便看见老夫人投来呵斥的眼神,只能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放贷人得意地昂着头,看了吕老爷一眼,说:“小的带着贺礼前来给吕老爷拜寿,若不是吕少爷在我处赌玩,小的也没有机会和福气能到吕府来给吕老爷祝贺。”说罢,便深深作辑躬身下去。
但吕老爷并没有吱声,并不接受他的好意,竟然闭着眼睛气定神闲模样。放贷人也开始有了怒意,特意提高音量讥笑起来,说:“吕老爷,吕少爷在我那输了房产田地,我等是前来收取的。”说罢又弯腰作揖。
坐在一旁的吕夫人听了,似乎早有预料,冷言道:“我看,别说寿礼了,吕少爷还在老爷大寿当天收礼来了。”伴读听了再次用力磕头,哭着请求吕夫人原谅。
吕老爷没有回应,当所有人都把嫌弃,鄙夷,恶毒,嘲笑的目光投向吕家少爷时,吕老爷已经昏晕过去。
“少爷,以后我不在你身侧,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说着,伴读低下头去抹泪。
吕良看着,忽然心酸起来,想到要被赶出家门,是始料未及的,自从昨天晚上父亲昏过去后,再也没有机会见父亲一面。大娘叫人守住门外不让他进去,知道大娘生气了,也不好与大娘对着干。
伴读见他有难过之色,以为他已经后悔,想要再说点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向后挪退一步。
大娘也就是吕夫人,站在吕家大宅门前,无神的看着吕良。
这时附近的街坊邻里见吕家出了状况,纷纷围上想要看热闹,有些听说昨晚在吕家发生的事情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传播出去,接收到了点头哦了声再传说出去,很快所有人都指点着穿着华丽的吕少爷。
吕良站在那听着街坊邻里指点,想要发作,手忽然被人往下拉了一下,是站在一旁的妻子黄淼提醒他不能作声。
站在大宅门下的吕夫人使了眼神,管家带着家丁把议论声都压了下去。等安静了,管家从衣袖里抽出三张纸,三步走下阶梯来到他面前,微微弓腰,说:“少爷,这是老爷给您的。”
看着管家手上的纸张,纸张上边写着一个地址,下边的另外两张想必是一份地契和田契。此时吕良铁青着脸没有伸手去拿的打算。
见少爷没有伸手接过,管家站定在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时站在一旁的少奶奶接了过去,向管家点头道谢后,便对着站在阶梯上大门下的吕夫人跪下,磕了头,说:“母亲,我们就此去了,您和父亲要多保重。”
管家见了,脸显难过。吕良少爷是高傲了点,但吕少奶奶却是一个好心人,吕府上下都知道。管家不忍看见吕少奶奶,转身对着夫人,看老夫人是否有话要说。
只见吕夫人别过脸转身走进门去,管家无奈只好立马跟上,家丁们也跟进去折身把吕家大门缓缓关上。
见吕家夫人进大宅里去,伴读站在一旁,街坊邻里指点一会也失去兴致,纷纷散开。
人散了,吕良转身迈步,仿佛他也是看热闹的其中一人,忘记了自己真正身份。
伴读见少爷离开,伸手想要说两句平安,又收了回去。
此时,跪在地上的黄淼站了起来,把地契田契收好,跟伴读道别后,默默跟在丈夫身侧。
02
“吕少奶奶,不是我不可怜你们,而是吕少爷的确把田都输给我们了,我是可以不要,但没有办法跟其他人交代啊。”
村长忽然来到家里,黄淼便察觉不对劲,就算在夫妻二人来到这乡下时,村长也没有到访过。
黄淼看着从小看她长大的村长,理应知道对方是一个贪图便宜的吝啬之人,但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撕破脸,若村长说的话都是真的,她们根本无法把日子过下去。
丈夫还没有回来,为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
“村长,我不能听您一面之词便把田契都给您拿去,无论如何都要等我丈夫回来问个明白。”黄淼说着,而在她心里早已经确定村长所说的话。
“等他回来,我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我看他现在不知在哪个地方想办法把剩下的都拿去赌了,到时候有其他人来收,那怎么办?”说着,村长露出着急神色。
“不会的,他肯定马上就回来。”说着,黄淼决定不再把话题接下去,而是走出门外。
村长见了,也跟着黄淼走出屋,生怕对方反悔躲起来。见黄淼去水井打水,便知道她的用意,叹气一声,说:“黄淼,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外侄女吧,我看你也不用拖延时间,把田契拿出来,快点完事,我也好跟其他人有个交代。”
但黄淼并不理会村长,她把水倒进壶里,开始烧水,柴火在燃烧,她拿着扇子缓缓扇火,此时的黄淼身穿麻黄素服,熟练的动作,换做别人指定看不出她曾经是吕府的少奶奶。
黄淼不想太卖力,正犹豫着,另一人闯进庭院。
她别过头,看见是村里最野蛮的恶霸,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想着应该能说上两句,便迎了上去,招呼着,“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刚好,我正要给叔泡茶,你坐。”说罢,便指着一旁的小矮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恶霸跟村长使了眼色,都明白黄淼使的计策,说:“不用劳烦妹子,我只想快点办完事好给兄弟有所交代。”
黄淼别过身,依然不予理会,此时水壶正冒着白烟,她进屋里去了。
正当两人以为黄淼是拿田契去,想要走进屋里,黄淼又走了出来,三人差点撞上,恶霸和村长只好让出路来让黄淼走出。
黄淼手上是一个别致的木盒子,两人瞧了,露出贪婪的笑容。
但黄淼打开从里头掏出一把茶叶,端庄笑道:“这是我们吕家最上等的茶,我黄淼有幸在老夫人那讨了一点,现在便给两位泡上。”
黄淼把茶叶放进茶壶里,等了一会便找出两个杯子,把清亮的茶汤倒进茶杯里,分别送到村长与恶霸手上,“来,叔,哥,都尝尝。”
村长看着茶杯里那清亮茶汤,香气随着白烟幽幽往上飘升,他凑近鼻子,轻轻闻了闻,眼睛来了神,就要往嘴里送。
黄淼见了,说:“叔,小心烫。”说着,便看向站在一旁拿着茶杯嫌弃模样的恶霸。
恶霸是黄淼青梅竹马,他欺负村里所有人,唯独不欺负黄淼。没想到最后黄淼只是去了一趟城里便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已经换了一个人,他盯着黄淼看了一会,把嫌弃与憎恶都写在脸上。
就在村长要喝茶时,恶霸忽然把茶都倒在地上,此举动可把村长与黄淼都吓呆了,两人看着恶霸,想要知道他为何生气。
“哼,我不是来这里喝茶的,你丈夫欠我们钱,没钱还上,便用田来抵押,都是他说的,我们可没有强迫他。”恶霸说着,分别瞟了黄淼,村长一眼。村长认为对方老毛病发作,不予理会,把茶都倒进嘴里去。
正当黄淼不知所措时,吕良回来了。
他站在院子篱笆外,看见院子里三人,也不打算跟妻子黄淼解释,丢下一句,“把田契都给他们吧。”说罢便走进屋里去了。
三人见吕良忽然出现,也不把田契当作一回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恶霸见了刚要发作,黄淼的一声叹气打断了他的脾气。只见黄淼拿起灶台前装茶叶的盒子,打开,从茶叶堆里拿出一张纸,走回来送到村长面前。
两人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田契,不但如此,从田的地步来看,的确是村里最肥的良田。两人喜出望外,互相对视一眼后,村长便得意地把田契折叠整齐放进衣服里去,他笑着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张田契,送到黄淼手上。
“你看,我这里有一块地,当然不能与你们家的相比,但没有地你们可活不下去,拿去,种一些玉米,还能过些日子。”说罢,招呼着恶霸便往外走。
黄淼在村长送来的田契上看了眼,叹气一声,她是从这村里长大,也是农家人,村里都是以水稻为主,只有没人要的贱地,才是种玉米的,何况这一块地能否种出优质玉米,黄淼不敢断言。
她瞧了瞧屋内,丈夫吕良已经点上油灯。黄淼把田契折叠好放进茶叶盒里,开始烧饭。
第二天,黄淼把吕良从床上扒了下来,这时太阳还没有起床,吕良也是揉着眼睛,叫骂出一样的话。但黄淼并不为之所动,现在她已经不是吕家少夫人,丈夫更不是吕家少爷,她必须要让生活的齿轮滚动起来。
到了田契显示的地方,天是昏暗的,黄淼的心也是昏暗的。两人看着面前干旱的荒地,距离水源十分遥远,如果能种上玉米,也是一件感谢神灵的事,黄淼想着。
她走下旱地观察情况到底有多糟,吕良站在旱地边缘的土坡路上,打着哈欠,根本不明白妻子为何需要担心。因为在他心里始终相信,过一段时间后,父亲肯定会把他叫回去继续当吕少爷。
那天,两人回到家里,吕良叫着妻子准备早饭,但妻子马上便走了出去,等到黄昏时才回来,他低声骂着妻子竟敢把丈夫丢在家里,黄淼说着抱歉,并开始打点晚餐。
吕良等着黄淼解释今天到底去了哪里,但对方没有说,他也碍于面子没有问。
第三天早上,当吕良打着哈欠,睁开眼睛时,他走出房子,太阳耀眼晃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吕良叫着妻子的名字,良久后没有答应,嘀咕两声四处查看,妻子已经不在,锅里留有一根红薯,他骂着,把红薯吃进肚子里去。
后来的每一天,黄淼都是干净出去,脏着回家,有时候更是满头大汗,喘着气,泥巴在脸上。
吕良生气了,黄淼以为是丈夫气她把他丢在家里,而吕良气的是黄淼弄脏脸让他的面子过不去。
掀开锅盖,吕良已经吃厌倦红薯,艰难地咀嚼两口便从水缸里瓢了一勺凉水把红薯顺下去。他盯着外边农田看得出神,已经有好几人在田里隐约出现,他嘲笑着眼前的农民,浑然不知现在的自己与他人无异。
也就在这时候,几个孩子从院门经过,并没有发现站在里边的吕良。腰间的钱袋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们嬉笑着走了过去,空气中不断飘来持续的碰撞声响。吕良吞咽一口空气,他分明知道孩子的钱袋里头,装的不是钱,而是从地上挑选过的石子。
他便是在小时候赌石子开始接触赌博的。
吕良快步走出院子,想要跟孩子们来上几局,但孩子已经走远,他也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并不能跟年幼小孩做游戏。
想着,吕良感觉衣服里边有一万只小虫子在啃咬着身体。他扭曲抖动,想要让心痒平缓,却毫无效果。盯着越走越远的孩子,他挣扎着是否追上,眼睛还不时看着地上寻找着适合游戏的石子。
终于,孩子们不见了,而他也找不到适合游戏的小圆石,叹气一声便走进屋内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哼唱起歌曲。
旋律悠悠飘在空中,是他耳熟能详的,从赌坊里听来的曲目。
小虫子并没有放过吕良,在屋里他不需要任何忌讳,直接用手绕着瘙痒之处,弄得脸红耳赤都没有弄明白始发之地。
直到他咬咬牙盯着外边看,所见之处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而是骰子和吆喝,吕良的眼睛忽然变得坚定。他立马翻找着黄淼收起来的盒子,里头都是当初入门时家里给她置办的首饰,虽然不多,但作为独资已经足够。
一个并不起眼的木盒子就埋在衣服里头,吕良双手拿起盒子贴紧耳朵上下晃动,本来的哐啷声失去了清脆。立马打开,里边只剩下一块小石子大小的物件被一块红布包裹着,他掏出物件在手上掂量着,然后掀开,展现出来的是他第一次送给妻子黄淼的金戒指,没有任何宝石相衬,比起后来送的略显俗气,但没想到妻子竟然保留至今。
吕良开始犹豫了,因为这是妻子的东西,更是重要的物件,但想到其他首饰竟然不翼而飞,他便把金戒指放进内袋里,重新套上衣服,没有留下任何告知,离开家门。
心灰意冷时,路是漫长的,心猿意马时,路便短了起来。本是一天一夜的路程,吕良硬生生把它缩短了。在各家各户都从烟囱飘升起饭香之时,吕良便回到本属于他的地方。
他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回家探望父亲,而是直接进了赌坊。
就算在饭店时间,赌坊依旧充斥着嘈杂声,吕良站在门前,隔着门帘便能听见里边的吆喝声。
两名站在门外驻守的认得从前吕家二少爷,相望一眼不知是该通报还是阻止他入内,正在犹豫之时,吕良根本没有把两人放在眼里,径直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根本没有人在乎他,就算是多年的朋友也只是瞟了门处一眼后,很快便忽略过去了。吕良也看见了朋友,但见对方竟然装着不认识,他赌气向前跨了两步,也装作不认识对方。
“嘿,这不是吕少爷吗?怎么从乡下回来了?”是赌坊的大庄家,也是借贷人,但在吕良眼里,他永远是从前跟着他递茶送水的小斯。
吕良也不搭理他,踮着脚越过人群看向一侧的赌局。
“快快快,快点招呼吕少爷。”说罢,两名手下分别走开了,一个走到里边去了,一个却直接走出赌坊的门。
很快,进里边去的手下又走了回来,还没有说话,借贷人便躬身笑着向着里头做了一个请字,奉承说:“吕少爷,里边都准备好了上等的酒菜,请往里边走。”
吕良没有转身面对他,而是低眼看了对方奉承模样,想起从前他在自己手下的日子,哼了一声甩着没袖的手臂向着里边走去了。在对方为他掀开门帘时,吕良特意站在那回头寻找从前的朋友,发现对方也盯着他看,冷冷回瞪一眼转身走进里头。
借贷人跟在吕良身后,见他进去了,在手下耳旁小声说了两句,两人相视一笑后,手下答应着离开,借贷人才走进里头。
“来,吕少爷,这边请。”借贷人从后边抢过来站来吕良身侧,向着身前的长椅上小方桌指了指,上边果然摆放着小蝶和酒在上边。
吕良一看,是自己平常爱吃的,看着面前躬身放贷小斯,舒心不少。
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那,似在等待着什么。很快,放贷人眨了眨眼睛,嗯了声,手臂向着另一方向,吕良才迈开脚向着赌桌走过去。
赌桌上只有骰子,借贷人绕过赌桌站在吕良对面,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眯眼笑着说:“吕少爷,你喜欢的赌大小。”
借贷人也没有问吕良究竟有没有赌资,似乎早已认定身穿素衣的他依然是从前的吕少爷。瞧见吕良伸手拿起骰盅,心里暗笑,也拿起面前的骰盅,轻轻摇晃两下后便重新放下在桌面上。不等吕良打开,率先揭晓了。
吕良眯眼瞟了一眼后,自信满满地揭晓。
一大一小,高下立分。
“吕少爷,请问您身上有没有银钱?”借贷人仍然保持笑容。
吕良没有回答,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红布,左右两小斯上前拿过,掀开后定住了,接着便把红布包裹的物件投掷到借贷人面前。借贷人拿起打开一看,又重新丢在桌面上,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怎么,不满意吗?”吕良从进来赌坊后,是第一次开口,他也别过头去,身穿布衣的他如同从前的吕少爷一般高傲。
借贷人听了,眯眼盯着吕良瞧了一会后,似乎下定决心一般重重吐出一口气,向着吕良左右两个小斯点点头,轻轻说道:“给我打。”
话音刚落,吕良脸色立变,还没说出你敢,就被左右两小斯抓住肩膀,被重重推倒在地,拳头如同雨点一般落下。
从来不曾淋雨的吕良此时自能双手抱头,马上便痛晕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被困在一个密闭的小房间里,幽暗的光亮从门下缝隙透进。吕良转动着身体,发现胸腔和腰间传来刺骨疼痛,只要有轻微的摆动,刺痛感便传遍整个身躯。嘴里发出难受的嘶嘶声,想要用手抚摸疼痛之处,奈何根本无法忍受微弱动作带来的苦难。
门外传来嘲笑声,他猜想是有人看守着,听见他在里头吃痛,笑话他来了。想罢,吕良想要强忍过去,但马上又吃痛叫了声,门外的笑声也响亮起来。
吕良坐在地上,想要找个舒服地方挨靠,感觉背部被刺扎般,才发现自己身处柴房。闷声坐了会,除了口渴,更多的委屈涌上心头,重重地压住胸腔,在密闭的空间里难以呼吸。
终于,吕少爷忍不住了,对着外边叫喊,笑声此时忽然停止了,似乎有意跟他作对一般。吕良喊得越大声,外头便越发安静,仿佛外头根本没有看守人,一切都是他的错觉而已。
“我是吕家少爷,快点找人去吕家通报,多多钱都有。”他喊着,越发生气起来。
吕良喊了许多次,喉咙也干枯了,声音变得沙哑,根本没有人理会他。出生便大富大贵的吕少爷哪有受过如此委屈,渐渐,他落下泪,停止叫喊,失去意识。
“吕少爷,您可以出来了。”
吕良缓缓睁开眼睛,拆房门已经打开,外边的天是朦胧的幽暗,湿气拂过凌乱的发丝,吕良感觉脸上结了油块,痛苦难当。
“吕少爷,吕少奶奶在外边等候多时。”说着,放贷人给两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后轮流走进柴房,把抱身睡在地上的吕良直接从地上拔起,然后三人侧身从柴房里退了出来。
吕良只感受到全身失去知觉,本来疼痛的地方也回缓了不少,就是嘴巴干枯,说不出话来。他被两人夹着双肩走过小道,吕良想要自己走,发现自己失去力气。他抬眼看着小道上被两旁屋檐遮蔽露出的残天,蒙蒙的黑暗看不见星光。
忽然,吕良被两小斯用力甩到大路上,黄淼马上上前蹲下想要扶起丈夫,哪料丈夫如同没有骨头的肉块坠在地上,凭借她的力气根本没有办法扶起。
借贷人站在小道前,发出瘆人的笑,从小斯手上接过一块白布,掀开是一只肥美的鹅腿。他哼了声把鹅腿扔在地上,讥讽道:“想必吕少爷已经饿坏了,吃个你最爱的鹅腿,长点力气,回乡下去吧。”
说罢便带着两名手下消失在巷子里。
此时的吕良再无力气,他的确是饿坏了,想到黄淼从乡下过来,还有现在的天色,路上杳无人烟,定是过了一天一夜。
黄淼马上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花花的馒头,掰开小块放在吕良嘴边,慢慢放了进去,再从腰间拿出水袋,拔开塞子,让吕良润润干唇。嘴里的小块馒头化了,吕良的嘴唇润了,他吞咽一口后,喉间顿时有了活力,衣服内的肚皮也响应起来。
吕良恢复点力气后抢过黄淼手中的馒头和水袋,狼吞虎咽起来,须臾间,便把黄淼带来的干粮都吃了精光。
其实黄淼猜想丈夫来了赌坊,带了两个馒头,走了一天一夜,自己也顾不上吃的,早已经饥肠辘辘,现在见丈夫无恙才放下心头大石,饥饿才开始显现出来。
吕良吃饱了,盯着地上的鹅腿,此时听见妻子肚皮也响了起来,他看了黄淼一眼,便从地上站起来。
“走,让你吃上一顿。”说着便迈开脚步,黄淼也来不及问上一句话,只能默默跟上。
很快,黄淼便发现不对劲,她终于知道丈夫是带她到哪里去了。阶梯上大门顶端挂着吕府金色牌匾。
黄淼想要阻止,吕良已经跑上前把大门拍得咚咚作响。宁静潮湿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拍门声理应拍醒不少梦中之人,但不管吕良如何拍打,包括吕府在内的一切民居似乎陷入永久沉睡。
吕良拍打着,嘴里叫了家丁,管家,老夫人还有老爷,根本没有应答。实在是累了,拍门动作也回缓下来,本来充满愤怒的怒吼声渐渐也失去威力,变为凄凉的啜泣。
吕良跪坐在门前,无力地拍打着。
黄淼唯一的金戒指不见了,他愧疚的想要回吕府给妻子重新置办。如今状况,是吕府铁了心与他撇清关系。
吕良放弃拍门,软坐在地上,是他让吕家少奶奶变成一个庄稼妇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或许他的遭遇早已天定。他如是想着,盯着妻子的凄凉的背影。
黄淼站在阶梯下,早已经泣不成声。
03
“一定要保住黄淼。”吕良抓住稳婆的手,现在,他已经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说。
待稳婆走进去后,吕良在院子外着急地来回走着,自从一年前儿子夭折,吕良再也不能承受失去亲人,还记得后来大夫千叮万嘱,怀孕的概率非常低,但黄淼还是在长子夭折的悲痛中再次怀孕。
“我一定要给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是黄淼交代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便在篱笆上挂了一条红布。
稳婆终于来了,走进屋内,很快,黄淼的惨叫声破开门帘。
这是催命的喊叫声音,吕良担心妻子,也担心孩儿,他根本没有工夫去衡量妻儿孰轻孰重,只知道现在的吕良已经不能失去妻子黄淼了。
稳婆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吕良马上迎上去,稳婆搓着手上的黄白布条,丝丝血迹印在布条上,冬日的白阳晃着眼睛,稳婆的手离开布条,手放在眼眉上遮挡着,对于布条上反光的血痕,完全没有察觉。
“哎呀,快点烧点水才行,只有那些可不够啊。”说完便走进屋内。
吕良应了一声,马上走到水井旁把水桶丢进井里去,把水提上来后倒进锅里开始烧水,碎骂着自己竟然忘记烧水,是一条糊涂虫。
添加柴火后,吕良转身又要打水,眼角瞄见了灶台旁的大水缸,上前掀起木盖,里头已经被水填满。吕良再一次碎骂自己是糊涂虫,才记得昨天傍晚时妻子黄淼还在辛苦地打水,他拍了一下脑袋,发出沉闷的声响。
妻子在屋里头正痛苦地叫喊着,她叫了一声吕良的名字,但马上又静止了。吕良以为妻子是痛晕过去,丢下烧水的活走上去,站在门帘外,蹉跎着是否掀开门帘进去。此时门帘的另一头再次传来黄淼的叫喊声,还有稳婆的安慰和鼓励,吕良张张嘴巴,走回去添柴烧水。
水蒸气从木盖的边缘挣脱出来,水泡使用强大的力量推开木板,似乎马上便从里头挣脱出来。吕良蹲在地上扇着火,他看着冬日里燃烧着生命的火焰,感觉自己马上要被火焰吞噬进去,尤其是在屋内妻子的惨叫声越发厉害的时候。
黄淼的叫声断断续续,稳婆的细吟是绵绵不断的。吕良摸着额头的汗水,棉袄已经被汗水打湿,从来不信天的吕良念念有词祈求苍天保佑母子平安。
他等着,自从稳婆出来说烧水后再也没有掀开门帘,邻里似乎害怕听见黄淼的叫声,都躲得远远地。
终于,在屋内最后一声惨叫后,顿时安静下来,吕良蹲着盯着门帘往里偷看,想要透过门帘看清里头的一切,他听见水泡的破裂声,蒸汽推着木盖的挣扎声,还有自己心脏的强烈跳动声。
屋内安静得让他害怕。
吞咽一口咽沫,才知道嘴唇已经干裂,喉头发出难听的困顿声。
接着,屋内娃娃哭出声来,是如此清脆,动人,美妙。
吕良蹲在地上,抹着眼角的泪花,抽了抽鼻子才站起来,走到门帘外等着稳婆招呼。
门帘被掀开,稳婆怀中抱着一团棉布,他想要抽过手去抱在自己怀里。
抬眼看见稳婆脸有愁容,竟微微摇头,吕良暗想不好,不再理会稳婆和她怀中的婴儿,掀开门帘走进屋里去了。
第一次,吕良感觉生活了三年的家是如此陌生,虽然妻子就躺在床板上,是气息过于虚弱让她消失了吗?吕良不能确定,因为此时他的脑袋正冻得嗡嗡作响。
床上,吕良察觉了动静,他立马上前跪在地上,把手伸进被子里寻找妻子的手,是暖和的,心里才安心下来。
视线寻找着黄淼的眼睛,只见黄淼躺在床上,脸上没有血色,似乎全部流淌干净了。
黄淼半眯着眼,脸是臃肿的,吕良知道,是过分用力的关系,也是孩子夺走妻子力气的证明。但妻子的眼眶外虽是血红的,眼睛依旧明亮透亮,就跟从前一样。
想要跟妻子说些什么,此时此刻,吕良不知如何开口。见黄淼嘴角无力地缓缓上翘,气若游丝般瓢处出气息,吕良马上凑过脸去,耳朵紧挨着妻子嘴巴。只感觉妻子从嘴里喷出微弱气息,他却不能听明白一个字眼。
他害怕了,用手抚摸着妻子脸颊,苦着脸安慰说:“没事的,孩子很好,孩子很好。”
黄淼也不再说话,听了丈夫说的话后,缓过神来,笑得从容许多。
她盯着吕良看,深长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神失去光彩,才缓缓闭上眼睛。
站在门外的稳婆似乎察觉了不对劲,抱着襁褓走了进来,看见吕良跪在地上啜泣,大概猜想到发生何事。吕良家本来的身世,村里的人都知道,黄淼更是村里的人,此时她抱着黄淼刚出生的孩儿,站在门处,司空见惯的她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吕良的肩膀,等吕良侧过脸确实给了反应后,说道:“现在要安排孩子喝奶,还有黄淼的后事。”
吕良听见稳婆的话,抽抽鼻子扭过头看着心爱的妻子。
冬日那幽幽的光洒在妻子脸上,金灿灿的,带了暖阳却热不了黄淼的冰冷。他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看,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稳婆知道吕良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但她也不能只站在那看着等着,便擅自拿定主意,说:“我给孩子找一个奶妈,接着你便要想办法给黄淼打点后事。”说罢,见吕良微弱地点着头,认为是同意了,便再次掀开门帘走进寒温里去。
现在,屋内只剩下吕良和黄淼两人,如同刚来的时候一样,周围都是安静的。当时吕良的心如同死水一般平静,现在也是如此。水里的活力在闪过短暂的光芒后,此时已经褪去。他是第一次盯着妻子看,她是听见他说的话,安心地睡着了。
吕良埋着头,哭得撕心裂肺。
第三天,吕良舍不得妻子托人到吕府报家书去了。
第四天,报信人回来了,没有一句口信。吕良见他悲凉地摇晃着无力的脑袋,明白或许是受委屈去了,说了声道谢,便走进屋内。
席子是吕良用家里黄淼在瘦田耕作采摘下的瘦弱玉米换来的,剩下的一半他给孩子的奶妈送去一部分,把烂的留下作为过冬的口粮。
他本想着家里知道黄淼去世的事情后,会安排把黄淼接走,葬在家族地里,就算不能让他回到吕家,也是愿意的。
吕良用绳子绑着黄淼,捆在腰间,他把身子扎得足够牢固,腰间被绳子勒住的痛楚明示这一点。另一根绳子捆住黄淼的胸间,挂在吕良双肩上,他抓紧绳子,弯腰向着瘦田后的空地走去。
冬天没有人会走出屋子浪费体力,只有吕良跟黄淼夫妻俩。他埋头躬腰,感觉自己像在地里耕田的汉子,也像从前对他点头哈腰的人。泪哭干了,他每迈一步都会想到黄淼在地里弯腰的时候,每迈一步,便看见自己坐在田腰上,听着田里的黄淼唱歌的时候。
白气模糊刺痛眼睛,吕良停下来不敢直腰,生怕摔伤了黄淼,只用手在眼角擦拭着。空气灌入鼻腔,感觉身体是虚空的,但每一步都充满力量。
他爬下瘦田,玉米秆已经被黄淼隔断躺在地上,瘦田的一侧有一个深深长长的坑洞,是吕良在前一天挖的。他学着田里的庄家汉子,奋力挥动,硬邦邦的结土通过锄头的木棍震碎了吕良的身子,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从前妻子不让他下地干活,现在他要为妻子置办世上最后一件事情。
慢慢解开腰间的绳子,吕良咬紧牙关,害怕稍微泄气便失去所有力量。
终于,妻子被安然放下,他跳下坑去,没有扯动席子,而是伸长手臂把妻子抱下坑去。
吕良想要掀开席子看妻子最后一面,但他不知道是否恰当,内心挣扎着扁着嘴,泪水不禁挤干他的身躯。
冬日的白昼,远处的田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短暂而用力地烙印在村里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吕承半岁大的时候,一场高烧让吕良再一次跌进谷底。
他抱着孩子找到村里大夫,大夫摇着头沉吟两声不再说话。吕良只能背着儿子吕承向着吕府走去。他每经过一个村落,便会停住脚打听当地大夫住址。在大夫听见他的姓名后,眼里的光紧接着暗淡下去。吕良看见了,只能背起儿子向着吕府走去。
吕承轻轻地靠在吕良背上,自从背过黄淼后,吕良认为所有东西只要放在背上靠着,仿佛一下子掉了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儿子,走过一段路后,还是决定把吕承从背部移到怀里。吕承四肢是冰凉的,炎炎夏日凉的瘆人。吕良便拍着儿子的背部,学着奶妈一样哄着,嘴里还唱起曲来。从前在赌坊里听来的曲调也忘得差不多。他冷冷笑笑,努力模仿奶妈哼的曲子。果然,吕承听了,双眉平缓了许多。
终于来到吕府,路上没有人认得他是从前的吕少爷,或许是背不再昂直,又或许是衣服不再显示曾经的荣华富贵,他默默走着,根本没有想过如何跟父亲说明来龙去脉。
随着一顿三响,家丁打开门,瞧着眼前的农夫。只见对方上下打量着自己,吕良也认不出对方。
“找谁啊?”家丁大声呵斥,并不友善。
吕良本要发作,但三年的农家生活让他的性子磨平了许多,他犹豫一声,微微笑着,说:“找吕老爷,吕夫人,说是吕良吕少爷回来了。”
家丁听了,疑惑地再次打量着身穿布衣的吕良,也没有进去通报,说:“吕府没有吕少爷。”说罢,便关上大门。
许是关门声惊动熟睡的吕承,他睁开眼睛委屈地低声哭着。吕良见儿子受惊哭了,上下晃动着身体,哄着儿子安静下来后,又敲了敲门。
许久,家丁不再开门,吕良也没有听见里头的脚步声,回想起三年前雨夜自己困在赌坊柴房,吕府没人来救的情况后,吕良也确定了。正如家丁所说的,吕府根本没有吕少爷。
此时,路上行人走过,看见吕良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站在吕府门前,多看了两眼也走过去了。吕良也见习惯了,从前他也会见农家汉子会来到吕府,都是求事来的,现在,他也成了其中之一。
抱着孩子来到面店,坐下想要吃上一碗素面,看见价钱,店家问了吕良几声,他吞咽两口咽沫又站了起来,走上街头。
“是少爷吗?”是伴读,他认得吕良,而吕良瞧了他好一会,才认出他来。
“少爷,这是?”说着,伴读上前一步瞧了瞧襁褓中的吕承,马上笑了起来躬身下去道喜,“恭喜少爷,添丁了。”
吕良见对方躬身下去,也没有躲闪,只是抱着吕承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伴读站直身子,见吕良茫然盯着他看,傲气褪去了,多了些可怜。他忽然心痛起来,问:“少爷,您……这次回来是?”他说着,也没想到自己眼角冒出泪星,尴尬地擦去后露出白牙。
吕良低头看看儿子,又看看伴读,张张嘴,又闭上,唉了声。
伴读也察觉异常,孩子没有太多动作,只是睁着眼睛。他立马上前探手,刚伸出手臂便停住了,瞧了瞧吕良,见他点头才敢用手背贴着吕承额头。顿时,脸色一变,说:“多少天了?”
吕良无力说着:“快十天了。”
伴读盯着吕良,再盯着吕良怀中的小少爷,担忧立马展现在脸上,他顿了顿脚,咋咋两声后说:“快随我来。”
说罢,便引着吕良向前走去。吕良被吕府拒绝进门后,也没有了去处,看见从前的伴读,现在要引他去一个地方,也没有多想便跟了上去。
不知拐了多少弯,进了多少巷子,还有两间柴房,吕良被伴读引到一个小房子里。他抱着吕承走了进去,房子比起乡下的房子也没有豪华多少,吕良看了一眼马上低下头去不再查看。
“少爷,地方简陋,来,这里坐。”伴读说着,便在屋内的板椅上,用衣袖擦拭着上边的灰尘。
其实,椅子上不见有灰,就算有,吕良也不再介意,他知道是伴读尊重他才给他擦灰看了。
吕良抱着吕承坐下,一路上,吕承并没有闹别扭,许是脑子烧得烫了,没有力气了。
伴读留下吕良父子,进了侧屋,当他再次出现时,后边跟了一位老者。
老者跟吕良点了点头以作招呼,便在吕良身旁坐下,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便伸手摸了摸吕承的额头,再从襁褓里掏出孩子的手臂。按着脉搏,查看手纹,好一会老者把吕承的手塞回襁褓中去,沉吟两声,说:“吃几副药马上好起来,但脑袋烧久了,怕会烧出别的毛病来。”
吕良听了老者的话,终于安心下来,吐出一口紧闭十天的浊气,点点头。
“如果真的烧坏脑子了,我也没办法,到时候见一步走一步吧。”说罢便吃力地站起来,走进侧屋去了。
伴读见老者进侧屋去了,跟吕良点点头后便跟上老者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条方子,并没有交给吕良,而是抓在自己手里。
“少爷,我看小少爷很快便会好起来。”
吕良听伴读说着,明白他是故意说些安慰话,苦笑着答应。
伴读见吕良不再说话,他站在身侧习惯性等了会,问:“小少爷叫什么名字啊?”
吕良看了看伴读,目光回到怀中吕承脸上,此时吕承似乎变得暖和一点,也有了些许笑容。吕良也笑了,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后,回答道:“吕承,承天,是一个有担当的人。”说罢,吕良哽咽着。
伴读察觉到少爷的变化,他已经不再震惊,而是更为可怜起眼前着变化许多的少爷。
“少夫人还好吧?”
见吕良似乎被定住了,伴读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他也定住了,盯着脚像一个说错话的孩子。
吕良瞧见伴读盯着脚看,明白他的心思,大口呼出一口气,“少夫人走了。”说着他的嘴巴便不再闭起来,吕良把离开吕府后的事情全部说出来,说起自己偷偷跑回来赌钱的事,黄淼变卖嫁妆引了水道灌溉瘦田的事,还有孩子夭折,和因为生育吕承黄淼离世,没有钱只能了了安葬黄淼。
每一件事,如利剑刺向吕良的心脏,眼睛也多了一个孔一般,藏在里头的悔恨,委屈,还有无力全都涌了出来。
伴读见从前安然的吕少爷如今竟然如此落魄,也掩着眼睛咬唇哭着。
吕承不知父亲为何难过,他只是瞧着父亲看。
伴读出去了,再一次把吕良父子留在屋里,带回来食物后再一次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三副草药,塞到吕良手中。
吕良没有想到如今竟然会接受伴读的救济,想要说些感谢的话,张着嘴巴终究没能说出口。伴读感受到少爷的感激,他温柔地笑着,抱起吕承在屋内转悠,好让吕良能安心吃饭。
吕良在伴读家住了两天,见吕承的高烧去了不少后,他抱起孩子,趁着伴读外出之际,偷偷走了。他想要给伴读留下什么,但终究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
从小陪伴长大的伴读,吕良他竟然叫不出对方的名字,羞愧地逃走了。
04
南方的玉米,到了夏季便可以采收。
吕良走在玉米丛里,玉米的高度刚好到达眼睛处,他伸手扶着其中一杆,这是田里暂时发现的长得最肥美的一杆玉米,但是,依然瘦弱。他继续走着,一杆一杆地查找过去,已经找不到饱和的颗粒。
他估摸着,想要等上两个月,等该村里水稻秋收之时,让时间继续滋润玉米成长。就算到时候仍然不够肥美,就等到水稻晚收,但是到了那时候玉米依旧如此,吕良也无能为力了。
沉吟一声,吕良叹了口气继续在小小的玉米田里巡视着。这是亡妻黄淼留给他的地方,也是亡妻日夜守护的地方,他喜欢这里,也离不开此处。无论何时,只要到了田里,他才能感觉与妻子靠近些,看着玉米缓缓成长,他感觉被赌瘾挖空的心渐渐被填补上了。
四周异常安静,吕良听不见儿子吕承把玩石子时发出的响声。他踮着脚伸颈察看,就土坡的小路上,吕承并不在那,“吕承,你在哪里?吕承。”
吕良叫了两声,然后安静地等待。笑声从远处传来,是不是吕承的笑声,他是认得的。
“吕承,快点回答我,你在哪里?吕承。”
吕良第一时间向着田里的深处跑去,他拨开玉米丛,很快便来到亡妻长眠之地。一块小石碑是吕良花了三年时间用玉米换来的,那是他所有积蓄。
吕承理应在这玩弄沙石,地上留有孩子把玩过的痕迹,人却不在。吕良开始害怕,孩子在五年前因为高烧的缘故,没有烧坏脑子,但把双手烧坏了,总是扭曲在一起。双脚也不太灵活,走路总比正常的孩子慢。
如同瘦田里的玉米一样,或许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长成,吕良每天都安慰着自己。
笑声从隔壁水稻田的方向传来,吕良立马顺着声响跑去。他闯进邻家的水稻田,双脚陷进湿泥紧紧吃吞着他的双脚,他吃力地推着水前进。
笑声越发清晰,大约有两三个孩子,其中吕承的哭笑声夹杂在嘲笑里头。他大概猜出情况,更为害怕起来,他不希望自家孩子被人欺负,然而在自己小的时候也经常欺负别家的孩子,所以他明白孩子的天真好玩也会干出许多愚蠢残酷的事情。从前的施害者的孩子,如今却是受害者,吕良既无奈又痛苦。
幸好水稻的种植比较稀疏,吕良有更好的视线范围寻找吕承。他看见了,就在田埂的土坡路上,两个孩子正指着坐在地上的吕承,嘴角裂开大声嘲笑,眼眉底下全是不屑。吕良从孩子身上看见从前自己的影子,心脏不禁被疯狂拧紧。
双脚踢破泥水,“你们在干什么?”他喊叫着,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水稻田里,一男子站直腰盯着他看。在他往着孩子们的方向走去时,男子也紧跟其后。
孩子们听见吕良的喝止声,站直身子休了嘲笑瞧着正爬上土坡的吕良。
吕良爬上土坡第一时间蹲下查看吕承的身体,吕承只是看着紧张的父亲,若无其事般傻笑着,歪着嘴指着站在面前的两个较为年长的孩子,吞吐着说:“哥,哥,跟我玩。”
吕良顺着儿子的手瞟了两孩子一眼,他清楚知道俩孩子实在嘲笑并愚弄吕承,见吕承脸上的泥巴就是确证。但碍于是孩子的玩闹,吕良跟往常一样不知如何处理,只能生气地瞪了两孩子一眼后,带走吕承。
衣服忽然被猛地向上拉扯,为了不让衣服破损,吕良马上顺着施力方向,顺势站了起来。
“你刚才为什么吼我家孩子,竟然还敢瞪他们兄弟俩。”是孩子们的父亲,也是这田的主人。吕良已经多次与对方产生摩擦,大多都是因为孩子。
他不敢作声,只能低怂着眼皮瞧着双脚,岁月让他彻底失去傲气。他没有反抗,更不敢瞧吕承,生怕吕承的眼神跟男子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充满嘲笑和不屑。
但男子并没有放过吕良,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你给你家孩子瞧瞧,你这个窝囊父亲德性,村长说你是地主吕家少爷,呸,你是吕少爷我就是你爷。”
男子想要刺激吕良,但吕良因为对方捏住下巴,不得不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他害怕得紧闭着眼睛。男子见他竟敢闭眼不看,便使力摇晃吕良的下巴,让吕良不得不睁开。
吕承的眼里没有嘲笑,比起身体不协调的四肢,眼睛如同白月般明亮,温柔,跟黄淼一样。
吕良看清楚了,他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当他害怕儿子看不起他的时候,就是自己也跟外人一样嫌弃着孩子。但是吕承没有嫌弃他这窝囊的父亲,眼里的崇拜每时每刻都刻画在眼眸下。
男子见盯着吕良的俩孩子笑容止住了,他弯腰瞧了吕良一眼后,只见吕良从容地看着吕承,突如其来的玩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他哼了一声松开捏住吕良下巴的手掌,微微抬起另一只手后重重把吕良扔了下去。吕良应声跪倒在地上他才略感满足,挥手唤了自家孩子的名字,便走下坡到田里去了。
两孩子跟着父亲,双脚插进泥地,很快便投入工作。
吕良跪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见吕承天真地笑着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卖力地想要把他扶起来。吕良难过地跪在地上,他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后才直起腰,假装让吕承扶着爬了起来。
或许吕承认为是自己帮助了父亲,开心地笑着盯着吕良看。
吕良也低着头,瞧着儿子,依然是水汪汪的大眼睛下,爱意完全无法掩盖。他羞愧地尴尬笑笑,轻轻拍着吕承的头,吕承马上嘻嘻笑出声来。
他是儿子的依靠,五年以来,吕良一直把这念头刻在心里。每一次受了白眼,他都咬紧牙,瞧着儿子,念头便往下深了几分。原来,儿子才是他的依靠,滴着血的心往上移动,松了两寸。
吕承扶着他的大腿,两人相扶着向家里走去。
吕良看着儿子吃力地走着,他有意放慢脚步,忽然又提了一些,他决定从现在开始,把儿子当作常人看待。
果然,吕承见父亲提了速度,也没有叫父亲减慢,而是紧接着提了速度,憋屈的走姿变得顺畅起来。
吕良欣慰地看着,更坚定了转变的信念。
家院前,一熟悉身影躬身站着注视着吕良。吕良领着儿子走上前去。
吕承双手作揖,虽说动作坚硬,但礼数还是要有的,这也是孩子出生后,吕良唯一能传授给儿子的本事。
伴读见吕承作揖躬身,立马上前扶起,嘴里连忙说着不行,但吕承还是固执地躬身下去,叫了一声吕叔后,便走进屋里去了。
伴读姓吕,跟吕良同姓,名根,是吕家远亲。自从五年前吕承发烧到城里去后,吕良没有留下地步和言语便不辞而别。他万万没想到吕根竟然来到乡下找到他,并逢年过节会前来拜访,现在就数吕根仍然把他当少爷看待,就连父亲也从来没有派人前来。
两人注视着吕承走进屋内,才收住眼互相看着对方。吕根立马要躬身下去,吕良上前扶着。吕根想要叫少爷,但话到嘴边,想起吕良千叮万嘱后才收了回去。
“承儿读书的事……”
吕良见对方犹豫,便猜到事情并不顺利,把吕根请到院里去,在矮椅子上坐下后,本要商谈此事,但吕根没有跟着坐下,而是走到灶前熟练地淘水烧水,从内衣里掏出茶叶。
吕良看着,默不作声。他知道吕根念旧,第一次前来拜访时可把他吓坏,后来每次前来都带着菜肉,都被吕良一一拒绝了。后来吕根执拗不过,只好偷偷地在内衣兜里藏着的吕府的茶叶给他泡煮上。吕良甚是想念茶水的清幽香气,可是他并没多余钱财购买,知道吕根也是一片心意,再也不好拒绝。
“吕良,怎么又要人给你泡茶,你以为你真的是少爷啊。”是隔壁水稻田的黄兄带着俩儿经过。吕良早已习惯,他嗯了声点点头。
其实也不能责怪男子,毕竟吕根身上所穿比起他身上破旧的布衣实是好上不少。
吕根虽然背对着,但他听见别人的嘲讽,身体依旧抖动起来,吕良看见了,没有点破。
幸好男子只是经过,没有过多停留,当两小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吕良也舒了口气。吕良总是和村里的许多人保持疏远关系。
“来,少爷,喝茶。”吕根已经把茶煮沸并倒进破沿的水杯里。
家里几乎一穷二白,就算给吕承张罗的学费,也是吕良两年积蓄下来的,他希望能应付一年的学费,或者半年也好,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想罢,吕良已经忘记给吕根不能称呼他为少爷的嘱咐,拿起茶杯便喝了。
就算是珍贵的茶叶煮出来的茶汤,此时的吕良也无心品尝。
他被烫着嘴舌,轻皱眉头脸色便沉重下去,看着不敢坐下的吕根,向着身旁破旧的矮椅子指了指,说:“坐下吧。”
命令似的语气让吕根不得不坐了下去,看见少爷如此凝重,便知道对方所想,但的确不知如何开口,支吾两声后微微躬身坐着,等着少爷问话。
吕良见吕根又变回从前伴读时候的奴样,拍拍脑袋怪自己语气不善,“你就直接说吧。”说着,抱歉地看着吕根。
吕根见少爷是要进入正题,依旧不敢开口,正支吾着,少爷刚慈善几分的眼神立马锐利起来,才缓缓说道:“少爷,隔壁村里私塾我打听过了,从城里到乡下的十三个大小村庄,只要有私塾的我都问过,他们听见小少爷的身体状况时倒没什么,但得知是吕府小少爷后,都改了口。”
吕根鼓起勇气一口气说罢,不敢直视少爷,盯着桌面上的破损水杯看。
本以为吕良会像从前一样发作,只听他无力地嗯了一声,吕根的眼眶顿时红肿起来。其一是自己办事不力。其二是因为少爷离开吕府后,因为经历太多磨难,性子改变了。其三,是因为自己知道原因,但无法说出。他抬眼瞧瞧正看着外边田野的少爷,眼里甚是忧伤,吕根连弓腰坐着的力气也褪去,头更低了。
吕良见吕根因为自己操劳不少,其实也猜到了许多,只是依旧不敢确实,不能相信而已。
他看着田野连接天边,几点零星的房子搁在田野里格外显眼。吕良知错了,他可以受罪,但儿子吕承已经在出生的时候便受了许多苦,作为父亲的他不忍心如此。
眼泪滑过干腮,他擦拭过眼泪站了起来,似要说服自己般加重了语气,“我去求求父亲和大娘吧。”
吕根见少爷忽然站起,也紧跟着站起来盯着天边看,听见少爷说的话后顿时慌了,他想要阻止少爷,却被吕良看见伸手止住。
“不孝儿子既然知错了,总要给父亲和大娘说一声吧,何况已经多年未曾见过父亲。”吕良说得有力,根本让吕根无法反驳。他看着少爷的眼神,知道不管如何都无法制止,就算说出真相,少爷更是非去不可了,只好紧紧闭上嘴巴点了点头。
简单打点后,吕良父子与从前的伴读吕根便走上回吕府的路。
路上,吕良异常沉默,他没有回答儿子吕承的所有好奇,对于路上旁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也没有像在村里一样躲着,而是沉静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对于此种回应,乡人见了吕良都远远躲着。吕根试图跟他解释,若如此会让私塾更难接受吕承小少爷进去就读,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就这样,三人里两人怀有心事,艰难地走过不同的村庄,回到了从前居住的城镇。
进入城镇时,因为认得吕府吕少爷从前的伴读,在他身旁的吕良和行动怪异的吕承便引起旁人注意。为了不让人看见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在吕府门前,三人在吕根家中逗留到晚上,才来到吕府门前。
吕根没有进去通报,而是带着从前的少爷和小少爷从后门偷偷溜进去。
但刚进门便被家丁认得,立马通知到府上的吕夫人。新来的家丁因为不认识吕少爷,无论吕根如何劝说着,他们都一万个不相信站在眼前穿得比家丁还要落魄的人是吕家少爷。
押着吕良便来到吕府大厅,吕承见父亲被欺负,自然大哭起来。家丁见这孩子长得怪异,本就嫌弃,现在哭闹起来便开始生气,举起棍子便要把吕承押上,幸好被吕根死死护住。
“到底是何事如此吵闹?”吕夫人被丫鬟扶着走在太师椅上坐下,她眯着眼睛没有认得跪在地上的吕良,接过丫鬟送上的茶杯,喝上一口后,才缓缓说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吕良跪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家丁见状多使了两分力。吕良憋屈地跪着,刹时感觉无地自容,竟然在家里被家丁如此对待,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因为他瞧见了吕承被吕根护住。
终于,吕夫人抬眼看清楚了吕根,瞧见他双臂下一个瞪着桂圆大眼的小孩瞧着他看,还有小孩身上的破烂衣服,便猜到几分。移目落在被家丁押着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只见他低怂着脑袋,落魄的模样又使她的猜想减去几分。
吕夫人把茶杯放回案桌上,丫鬟接过查看茶杯里是否需要添加茶汤,吕夫人嗯了声没有阻止,而是瞧着男子瞧了好一会,才缓缓问道:“吕根,这孩子是谁啊?”
吕根见老夫人瞧着少爷,却问自己小少爷的事,也不敢怠慢,吞了一口咽沫打定主意,大声回答道:“夫人,这孩子是小少爷。”说罢,并低下眼去。
吕夫人听见,安静的厅堂里顿时响起老夫人的低声威严,“好你个吕根,你再说一次,这到底是谁?”
吕根见老夫人瞪着眼瞧着他看,身体自然往下跪去,但小少爷被环手保护在怀里,阻碍了他向下跪去的势头。他站住脚,哆嗦着回答:“是小少爷,吕良少爷的儿子。”
“哦,那想必跪在地上的,便是吕良吧。”老夫人忽然平静下来,但在此的所有下人都知道是老夫人愤怒的前兆。
吕良听见大娘的话,想要抬头,马上被老夫人的话制止了。
“我们吕府没有吕良少爷。”说罢,便再也不看吕承和吕良一眼,站起往内室走去,丫鬟见状纷纷跟上。
“夫人,吕少爷是您儿子啊,还有小少爷是您的孙子啊。”吕根见老夫人便要离去,顿时顾不上一切,想要为少爷说话。
老妇人听见,定住原地,丫鬟也在身后止住。
吕良此时听见吕根激动,才慢慢抬起头,如果再不说上两句,或许再没有机会。他盯着老夫人看,“大娘,是良儿我啊。”
他不说话老夫人便打算就此别过了,但听见吕良叫他大娘,往日的记忆全部回来。吕夫人顿时脸红耳赤,她重重哼了声,决裂地说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吕良本就猜到,但听见大娘终于说出来了,眼泪不住往下滴落。
吕承第一次来到如此豪华的府邸本就不敢说话,见老夫人生气的样子,让他更为害怕了,只站在那不敢动作。
家丁听了手上押着的人跟老夫人一来一回的对话,也相信了这衣着破烂的的确是吕少爷,顿时间不知该放手还是继续押着,手劲却松了几分。
吕良并没有注意到家丁减轻力气,他激动地把右脚往前蹲着使劲,多年来下地长出的力气立马展现出来,两家丁被吕良忽然发作,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娘,是我吕良。”吕良激动地看着大娘,眼泪不停往外冒。
但吕夫人见了吕良的脸,怒气噔噔地往上冒,咬牙别过脸去不想再看。顿了顿,又开始迈步向内室走去。丫鬟瞧着眼前这位自称少爷的庄稼汉,定了神没有跟上。
吕根再也不敢说话,他瞧着吕少爷。
吕良见大娘要进去了,但他既然已经开口说话,再也不能错失机会。提高音量,“我要见父亲。”
话音刚落,不但老夫人再一次止住脚,丫鬟和吕根等下人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吕良瞧见了,他忽然变得害怕,哆嗦着声音,说:“父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接话,吕夫人背对着他。
吕良看向吕根,吕根本来是隐瞒着吕老爷的事,但事已至此,也是说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吕夫人等了会,不见夫人有任何反应,才伤心地说道:“老爷他已经走了多年。”说完,他也开始落泪了。不是因为对老爷有浓厚的感情,而是因为自己竟然隐瞒少爷此事而感到愧疚。
吕良听了,呆在原地,好一会缓过来后,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吕根张口就要回答,便被老夫人抢过话去了。
“你这逆子,老爷就是在你离开的当天晚上去世的。”
老夫人突然说话,吕良与吕根转过头去,刚才还充满威严的夫人如今耸着肩膀,低泣了两声,跟一个平常老妇无异。
吕夫人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吕良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无力地向后退了一步,家丁立马上前扶住这位或许是吕家少爷的庄稼汉。
“我可以去看看父亲吗?”
正当所有人都认为吕夫人会批准时,吕夫人收起眼泪,看了瓦顶一眼,似乎要看穿瓦顶,看着吕老爷一样。好一会她才低下眉看着吕良,说:“你不配,你害死了你爹,还害死了我儿子。”
吕夫人平淡地说着不近人情的话,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视线都瞧着吕夫人,但她不为所动。
吕良是吕家的二少爷,也是吕老爷从外边带回来的野子,老夫人的儿子比吕良大三岁,体弱多病,府内只有吕大少爷不嫌弃吕良,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就在一次的家宴,吕家两位少爷在后院里玩耍,因吕良的玩具跌进池塘,见弟弟哭得伤心的大少爷走下池塘,就此淹水走了。
此事只有在场的吕根和老夫人的丫鬟知道,而吕夫人和吕良从不提及。
听大娘说出此事,吕良也终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便是从小时候大哥因他而死后的一连串后果而已。
吕良大口吸气后缓不过来,紧闭眼睛,紧紧揪着心脏,知道再也无法见父亲一面。
他跪了下去,向着内堂叩了三个响头,再对着大娘叩了三个响头。
吕承见父亲跪了下去,挣脱吕根的手也学着父亲跪下去,向着内堂的方向叩了三个头,再对着吕夫人叩了三个头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扶着摇晃的脑袋。
吕良见儿子也跪了下去,安慰地瞧着他看,想要吩咐儿子向内叫声爷爷,再向老夫人叫声奶奶,但见大娘的姿态,明白她肯定不能接受,便带着儿子慢慢地向大门处走去。
家丁们云里雾里地瞧着事情经过,都不敢作声看着吕承艰难地别扭地迈着脚,从刚开始的生气变成了可怜。
吕根瞧着走出门外的少爷,对着老夫人作揖便跟了上去。
吕良带着吕承来到大门,站在门内侧的家丁见了一个庄稼汉带着孩子竟然出现在府内,也不敢问话,加上吕根从后边跟上对他点头,明白是准许开门,便恭敬地打开门让吕良父子从大门走出去。
吕根立马跟上,随即大门便缓缓关上。
“少爷,”吕根叫住吕良,“少爷,您以后有何打算?”
吕良站住了,瞧瞧儿子,再看像从前的伴读吕根,沉了一口气,说:“你以后就别管我叫少爷了,我从大门出来,正式不是吕家的人了。”说着,吕良便抬头看了吕府的牌匾一眼,也看了天。
待吕良落下眼,吕根见少爷的眼清澈见底,虽然带有悲伤,但犹豫和浑浊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知道,吕少爷从此便是吕良,自己也不再是吕良的伴读。
吕根想要跟吕良说,既然已经不是主仆,即便是朋友,也是能见面的。但见吕良静静地看着他,两眼对视着,似乎猜到自己所想,蹉跎两声,吕根重重地点了头。
吕良牵着吕承,没有说一句道别,便转身走进大路。
此时已是夜深,路上没人,只有幽幽白月洒下为大路照得通明。
吕根向着吕良父子,深深地躬身下去。
05
“吕承,你快点吃,这里还有一点剩下的玉米面。”吕良无力的挨靠在屋墙上,他目光上移寻找着孩子,此时只有眼珠子能听从他的使唤。
吕承掀开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低头见了爱靠在墙根上的父亲,慢慢地弯腰蹲下,扭曲的手指不能抓住父亲,只能把手臂插进父亲的胳膊里。
吕良听见儿子猛吸一口气,自己便慢慢地被他扶了起来。紧接着,吕承搀扶着他走进屋内,就在妻子黄淼离世的木板床上躺下。
不知是否孩子长大,增了力气,还是因为你自己生病轻了重量,现在吕良躺睡在木板床上,不禁想起亡妻。他迷蒙着眼盯着窗外看,阳光依然充满活力,他希望太阳能让村里的病人都痊愈起来,就像对待他的孩子一样慈悲。
距离正式离开吕府已经有五年了,现在吕承已经长到十岁,可惜的是,吕承没有机会进入私塾学习,这是吕良耿耿于怀的事情。他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孩子,无论是吕承的身体状况,还是吕承的教育问题,最要紧的是吕良忽然害怕起来。因为今天的情景,从窗外透进屋内的光线,跟黄淼当时的情景相差无几。
屋外,是吕承和面的声音,吕良听清楚了,不禁安慰地舒了口气。
马上便要入秋,该是收成的时候,但村里的人一个接连一个地倒下去,连大夫也支撑不住倒下去了。没有任何预兆。村长说,是天灾,是天要惩罚他们村。继老人后便是青壮年,接着,许多家的孩子也接连倒下。
只有屋外的吕承就跟没事人一样。
吕良看着窗外,灰尘飘进了眼睛,他眨巴两下后便闭上了。当他下醒来时,外边的天也黯淡下来。他叫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吕承便掀开门帘走进屋里。
“父亲,叫我吗?我在外边和面?”吕承看了吕良两眼,还是担心地走近,把手放在他的额头,吕良能感受到儿子传来的冰凉。但他还是吃力地别过头去,不想让自己给儿子烫着,或者害怕把病情传染给孩子。
“父亲,您感觉好一点没有?需要喝口水吗?”吕承说完,没有等吕良答应便走出门外,把水拿了进来。
扭曲的手指艰难地夹着水袋,这是妻子黄淼留下来。现在吕承把水袋的塞子咬开,塞子上的牙印越发明显,被红色绳子牵引着吊带半空摇晃。吕良抿着嘴唇,微微张开,让水流顺利流进口腔。
他注视着吊在半空中的塞子,想着明天起来给吕承重新做一个,赶在他长眠之前。
想着,吕良被水呛到喷出了水星,他抽了抽鼻子,眼眶酸酸的无法挤出眼泪。他盯着儿子看,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给儿子说,有太多的嘱咐想要说明白,最后他还是紧闭着嘴巴,不让思绪变成话语,毕竟说出来了,想必便成真的。
“父亲,”吕承说话时还是带着一些吞吐,吕良知道儿子的口吃已经痊愈。“父亲,我,我想明天下田去。”
刚喝过水的吕良恢复些许力气,他抬眼看着吕承,想要拒绝的,忽然想到或许已经到了某一时机让儿子下田去,便神伤起来。没有人能告诉他这场病何时才能从他身上离开,村里的人如果痊愈了,他准能知道,爱欺负他的邻居必会经过此笑话他。
吕承见父亲沉默了,不知是否答应,想要就此打住,便给吕良再喂了两口。
吕良喝过水,目光飘到窗外,看着挂在天边的星空,今天晚上似乎明亮了不少。他寻找着最耀眼的星,但因窗口限制,眼睛被困住了。
叹了一口气后,吕承以为父亲渴了,又要往他的嘴边倒水。吕良无力地侧过脸去,水袋便在脸庞停住了。吕承瞧着父亲,顺着父亲的目光看着窗外,说:“父亲,今晚天上挂满了星星。”
儿子的口吃忽然又好了,是因为不再犹豫地陈述事实。
“或许是走的人多了,星星自然也多了。”吕承听罢,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笑出声来。
吕良听见儿子笑声,沉吟一声后,长长地深深地盯着天的某一处看,星星间的空隙本是暗蓝深邃空无一物,忽然,他似乎看见了一点微弱的光。
夜深了,人安静得诡异,点点蝉鸣若隐若现。
吕承把塞子扣回瓶口,安放在床沿,说:“父亲晚安。”说着,便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床上躺下。
吕良依旧盯着那微弱的星点,身体的滚热在夏天的夜晚是冰冷的,只有额头里在滚滚燃烧。家里的被子全部盖在他身上,却于事无补。
终于,他的眼睛累了,移动着眼珠子尽力看向吕承,但眼眶同样限制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了,想要把儿子叫起,又担心把睡着的儿子唤醒,只好闭着眼睛,让自己在下一刻睁开眼睛时能看见吕承。
当声音敲打着吕良的耳膜,他睁开眼睛,窗外的光线不如昨天明亮。
“父亲,我,我要,下田去。”吕承端着玉米馍走了进来。
吕承开心地瞧着儿子看,见他把玉米馍放在床沿,拿起水袋拔开塞子,送到他嘴边。吕良微微张着干裂的嘴巴,盯着吕承看。十岁的孩子在他心里,已经学到了许多,但比起外边同龄的孩子,吕承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
喝过水后,嘴唇得到滋润,吕良也终于能说上话。
他抿嘴吞咽一口,感觉喉咙足够滋润后,说:“你要下田?”视线停留在十岁的吕承脸上。吕承的脸虽然是歪着的,但眼睛十年如一日,皎洁明亮。
见儿子没有回答,吕良支撑起身体,吕承立马上前扶起。他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后,见儿子支吾着犹豫起来,吕良也没有催促,拿起一个玉米馍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今天身体恢复些力气,或许很快便能好转痊愈,他开心地想着,但从玉米馍传递而来的温差告诉他,事实上并非如此。
待吃了一个后,吕良已经不想吃第二个了,他瞧了瞧儿子,等待他的回答。
但吕承依旧没有反应,目光注视着地上的某一处。
叹气一声后,吕良把手放在儿子肩膀,让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缓缓道:“你是想要把玉米都收回来吗?”
吕良盯着吕承的眼睛看。
良久后,吕承点点头,犹豫地嗯了声。吕良也跟着点头答应了。
见父亲答应,吕承喜出望外,转身冲了出去。
现在,吕承只有手指依旧扭曲,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跟正常无异。吕良安心地看着被吕承吹动的门帘,幻想着没有自己的日子,儿子或许也能生活下去。
吕承在离开家门的第一时间没有立马到自家的瘦田里去,他向左拐往村里走去。村里人家的房子许多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只有少数个别人家才远离着,他的家就是其中之一。他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村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们,他看见父亲眼里的迷茫。但后来在最后一次见到吕叔,并带到城里的一大户人家,父亲眼里的迷茫不见了,更多的忧伤占领着。
吕承来到第一户人家,他走近墙边踮着脚想要从镂空窗户察看里头。换作平常,住在里边跟母亲同姓的黄叔肯定会叫骂起来,而两位比他稍大的哥哥便会追打他。吕承喜欢如此,毕竟他们只是拿起竹棍,被敲打两下也不见多疼。
被墙壁包裹的小院子里,他看见两哥哥无力地坐在地上,扔着小石子,见了他,无精打采地瞟了一眼后,继续把玩起来。
吕承向着哥哥们笑了笑,想要激起他们追打的欲望,“哥哥,我来了。”说罢,并提高警惕。
但兄弟二人再次瞟了他一眼,连扔石子的力气也没有了,一撒手,手里的几颗小石子接二连三滚在地上。
“怎么了?”吕承提高音量笑着问,天真的他还以为兄弟二人是在假装无力,等他放松警惕便会拿起竹棍抡出来追打。
兄弟二人不想理会吕承,一个直接昂头睡在地上。
“饿。”弟弟说完,哥哥的肚子便响起来随声附和。
吕承见兄弟二人不想再跟他玩,盯了他们好一会,见依然没有反应,便扭头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兄弟二人见吕承走了,也无力舒气,他们只是看着天。
但很快,吕承又折返回来,兄弟二人听见吕承的脚步声,毕竟零碎没有规律,村里只有吕承一人如此,兄弟二人就是凭借能分辨吕承的脚步声,总是能找到他。
“来,吃馍。”吕承把一个馍勾在手臂里,想要从镂空的窗户递进去。但兄弟二人听见了他的话后,扭头看着他手上的馍,眼里喷射出光芒,但仅限如此。
吕承只好走到木门前,试探性地往前推着。木门被轻轻推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站在门前,等着兄弟二人邀请,但兄弟二人恳切地盯着他看,吕承只好坏了规矩,擅自走进门去。
他用三只鸡爪般的手指捏住馍,掰下小块后,见兄弟二人张着嘴巴,便把馍塞了进去。当兄弟二人嘴里有了食物,机械般地把嘴巴闭合着,让馍在口腔里融化。吕承盯着他们看,连续几次喂食,他忽然想到从前见到村里人喂食母鸡小狗也不过如此,便咯咯笑出声来。
兄弟二人并不敏感,他们一心想着吃馍。哥哥有了力气,便轻轻地爬起来,伸手跟吕承要了一个馍后,扶着墙壁走进屋里去。
吕承盯着屋门看,他看不见里边的动静,年纪稍小的弟弟也坐了起来,把剩下的馍从吕承手中抢了过去,很快也吃光了。他看着吕承,想要多一点的食物,吕承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村里的人种植都是水稻,但水稻还没有成熟,人便病倒了。只有吕良家的瘦田种的玉米到了收成季节,虽说如此,但玉米依然是瘦瘦的,不饱满的,卖不出价格的烂玉米。吕良便留着自己吃,也因此村里只有他家有粮食。
关于这一点,十岁的吕承并不明白。
他来到自家的瘦田,跳了下去马上在田里游走着,看见稍微饱满一点的玉米便用手指捏住玉米皮剥开,见小颗玉米铺满,便开心地钩住玉米根部,利用身体重量把玉米从玉米秆上掰下。此时才发现并没有带来背篓,只好爬上土坡的小路上向着家里跑去。
吕良有了些力气,他听见孩子回来,便从床上爬起想要走出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后想起要给吕承做一个新的水袋塞子,便又折回床沿拿去了。当他走出屋门,吕承已经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回来一样。
他从柴堆了挑选着合适的木头,习惯性地调了些松散的丢进灶炉里,也生了火。吃力地扶着灶台站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铁锅,拍拍脑袋,才想起挑选木头的原因。见火势正旺,只好倒进井水,并从袋子里抓把玉米皮和玉米须丢进水里,煲煮玉米须茶滋润干枯的喉咙。
在玉米须茶放凉时,吕承如同闻到香气一样回来了。
吕良还没来得及招呼,吕承叫了声父亲便背起篓子走了出去。吕良想要走到院子门前查看,虚弱的身子并不允许他有太多动作。他感觉自己更像一棵玉米秆了,在摘下玉米后变得干枯。吕良沉吟一声,缓缓坐了下去,拿起茶杯。
吕承又来到田里,努力地选着玉米并艰难地采摘下来,篓子逐渐被玉米填满,他背靠篓子蹲下去,想要学着父亲样,轻松地爬起来。不管如何使力,终究没有战胜一楼子玉米。他重新面对着篓子,决然把篓子倾斜,倒了一半在土地上,然后背靠着篓子,重新发力。这一次,他站了起来,篓子松垮地吊在屁股上,他爬上土坡,弯着腰,驮着半篓玉米走回家去。
吕良坐在院子看着天,也不知时间快速流转,他眯着眼似乎睡过去了,又睁开眼醒来。反复几次后,见吕承背着篓子走进院子,叫了他一声后,把篓子里的玉米都倒在地上。
他看着儿子背着篓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庄稼汉模样,欣慰之余更为痛心。直起腰想要帮忙,但话还没有出口,吕承边背着篓子又走出去了。
吕良难过地盯着天空看,恍恍惚惚又眯了眼睛,睁开眼睛,反复几次。
每一次睁开眼睛,看不见儿子,但见玉米堆上似乎又添了两根,他擦拭着眼睛,半信半疑地盯着玉米看。直到睡了醒来,玉米堆又少了两根。吕承回来了,他从地上拾起四根放进衣服搂起的临时袋子里,走了出去。再次回来时,玉米不见了,太阳也下山了。
吕承坐在地上,傻笑着气喘吁吁的。吕良休息够了,便从玉米堆里拾起三根,烧火煮熟,递给吕承两根,自己一根。
他没有问儿子今天干什么去了,只是盯着依旧笑着的吕承,说:“太阳下山休息去了,你也得休息去了。”
说罢,眼睛飘到挂在墙上的水袋,忽然想起今天本来的工作,也傻笑两声拍了拍脑袋。
第二天早上,当吕良醒来的时候,吕承已经来到兄弟二人家。
此时,兄弟俩因为昨天吕承送来的食物恢复了力气,他们坐在院子里玩着丢石子的游戏,石子仿佛也涨了力气,与地面碰撞时激起响声。
吕承站在门外,推开门同样发出吱呀声向兄弟二人通告。哥哥见了吕承,立马展现友善的笑容,但弟弟因为从前一直跟着哥哥欺负吕承,此时还没有转变过来。他害羞地别过头,不知如何面对吕承。
吕承也不明白他们兄弟二人的小心思,送上玉米后便要走了。
哥哥见状,立马叫住吕承,支吾了好一会后才鼓起勇气,说:“昨天,你送来的玉米,好吃。”说罢,便低下头去,刚好撞到比自己矮半头的吕承眼光,脸红了。
吕承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跟他道谢,就算父亲也不会说出此话。他也害羞了,俩小伙面对着一时无言。坐在院子里的弟弟见了哥哥站在门前,低下头去,好奇地想要询问,余光穿过哥哥身体,看见吕承后立马收回目光。
吕承也站累了,他嗯了声便转身要走。
哥哥第一次跟吕承说上话,小孩子之间的隔膜顿时被撕破,他提高音量问:“你要去哪里?”
吕承走了两步后,转身眯眼笑着说:“我摘玉米去。”话音刚落,便迈步走了。
哥哥见吕承慢慢走远,他回头看了坐在地上无聊丢着石子的弟弟,招呼他跟上,弟弟表示不愿意,但见哥哥跑了出去,便站起来,生气地跟了上去。
三人经常在土坡的小路上见面,更多的是欺负吕承,但吕承从来没有放在心里,他一直认为,这是哥哥们跟他玩耍。
但兄弟二人并不是如此想着,在吕承经过家门时,走进院里背起篓子,吕良也刚好坐在院子里,瘫坐在矮椅子上用小刀削着木头。兄弟二人看见,不敢作声,只站在门外候着吕承。他们盯着吕良看,好奇他手中的木头外,更与家里强壮的父亲进行对比。被欺负的吕良虽然也是一脸病容,起码有力气坐在院子里,家里的父母只能睡在床上。
吕承背着篓子走出,笑着招呼兄弟二人便往田里走去。兄弟二人见吕良微笑着瞧着他们兄弟二人看,穷迫地跟上吕承。
因为才长了力气,速度也只能跟健康的吕承同步。
在经过他们家的水稻田时,兄弟二人止住脚,看了会快要成熟的水稻,想着父亲快点好起来才有力气收成。
吕承已经从土坡上划了下去,兄弟二人马上跟上,不需要吕承吩咐,把比较大的玉米摘下,放进篓子里。弟弟或许过于饥饿,摘下第一根玉米时,便掰开玉米皮和须,直接啃咬起来。哥哥见了,吞咽一口后也跟着弟弟啃咬着。
吕承从玉米秆间出现,看见站在地里啃咬玉米的兄弟二人,咯咯笑出声来也勾住玉米,用牙齿咬着皮和须,露出瘦小的玉米颗粒便啃咬着。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同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村里许久没有孩童欢乐的声音,许多躺在床上的人似乎听见了。本能般认为是饿迷糊了,直到吕承跟黄家兄弟二人各自给每家送去两三根玉米后,才确信早上从风力飘来的笑声并不是幻觉。村民们盯着这瘦弱的玉米看,便知道是吕良家那卖不出价钱的烂玉米,大口啃咬起来。
孩子们有了力气,隔天便找到黄家兄弟,跟着吕承到田里采摘玉米去了。
吕良见了,奇怪之余也把事情发生经过梳理过来。他建议孩子们把玉米带回来后,把玉米皮和须煮茶,把玉米和玉米心合成粉,做成团,放进玉米茶里煮粥。虽然花多了功夫,但更能填饱肚子。
较为年长的孩子明白吕良说的话,按照吕良的吩咐拾起被剥下来的玉米皮和须,把玉米放进吕良家的研磨里,细细的磨出粉浆。
吕良家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自从离开吕府后,此景更是第一次发生。他在孩子中寻找儿子,很快便发现了。
那一个勾着手,用手臂夹着玉米的,在其他孩子里是特别的存在,也格外显眼。
吕良看着村里的孩子们健壮了不少,似乎已经痊愈了,他盯着儿子看,或许在某一天,吕承会真正成为村里的一份子,或许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
吕良听着笑声,坐在椅子上盯着天空看,天云顺着风在天上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