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4期“夜”专题活动。

1、

平安夜那天晚上，阿尔顿小镇的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雪。

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李志和，原本对外面的天气一无所知，是送外卖的德翰将下雪的消息带进来的。德翰是个地道的阿尔顿人，嗓门就像他那又高又胖的身子一样，高亢而响亮。

头顶那只高强度的抽油烟机正发出轰隆隆的噪音，却丝毫盖不住德翰的大嗓门，厨房里很快便出现一阵躁动。对英语一窍不通的李志和并不知道德翰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大厨。

大厨刘哥在这里生活多年，讲英语算不上流利，但起码大部分都能听懂。当他接触到李志和的目光时，随即心领神会地笑道：“哦，他说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李志和下意识地往厨房门口看过去，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厨房门口外的收银台前一直有一堵屏风的，正好完美地遮住了外面的世界。

李志和悻悻地收回目光，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忧。不知道小敏现在怎么样了？她那边也在下雪吧？有热饭吃吗？穿得暖和吗？心里涌出的一连串疑问，弄得他心烦意乱。这场原本期待已久的雪，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他探头出去看了看，发现在等外卖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又朝墙上的电子钟看了一眼，原来已经快十点。最忙碌的点已经过了。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锅铲，心事重重地往门外走，穿过屏风，来到了大门口。果然，像鹅毛一样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飘落，地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一层白色。

他在门口的台阶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心情复杂地眺望着远处。稀稀落落的灯火在飘雪中闪烁着，像幽灵一样。他的目光在幽灵间茫然地穿梭，心里的焦虑越加强烈。到底，哪个方向是爱尔兰？

“那里是爱尔兰。”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李志和回头一看，原来是德翰。这个大胖子，出手总是那么重。大厨刘哥跟在德翰身后，及时地提供翻译。

心思猝不及防地被两人窥见，李志和顿时有些难以为情。他笑了笑，眼睛却难以控制地往德翰指着的方向望过去。他看不见爱尔兰，只看见白茫茫的飘雪后面，是黑漆漆的一片。

“怎么？想你的小娇妻啦？人如今都在爱尔兰了，很快就能见到面了。再忍忍，过过两天寡佬日子啊。”刘哥打趣道。

德翰也笑嘻嘻地附和着，叽哩咕噜说个不停。这回虽然刘哥没有翻译，但李志和也大概能猜到，他们无非就是在拿他和小敏开玩笑罢了。不过，他也清楚，这两个家伙其实并没有恶意。漂泊在外，正值壮年，谁不盼着能与爱人相聚呢。

况且，小敏已经到爱尔兰的消息，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两天前，爱尔兰那边的接头人发来消息说，小敏已经成功入境爱尔兰了。只要时机合适，就马上安排小敏过来和他团聚。

这个消息就像节日里的烟花一样，在李志和的心里嘭的一声炸开，欢乐的碎片瞬间飘满了整个孤寂的世界。他太开心了。他像一个急于炫耀的孩子一样，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欢乐洒进了外卖店里。

然后，整个店里的人都知道，李志和的未婚妻小敏马上就要来了。李志和在这里终于可以安家，他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2、

只是，李志和并没有告诉大家。就在早上，刚收到接头人说准备安排小敏入境的消息没多久，又一条信息发了进来。然后被告知，那边出了点状况，小敏暂时进不来，但接头人再三承诺会保证小敏的安全。为了让他放心，那边还开了视频电话让他跟小敏打了招呼。

“志哥，你不用担心，我很好，海哥挺关照我的。”小敏甜甜的声音在视频那边响起。

小敏口中的海哥就是接头人，是李志和的同乡，也是父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李志和稍微放了点心。只是，小敏那张秀气的脸上满是疲惫，他在心疼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些愧疚。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盯着屏幕痴痴地看了一会儿，那边就把电话给挂了。他的魂也随即被勾去了一半。五年没见，这个丫头成熟了不少。还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她才刚满二十岁。

“志哥，别忘了咱俩已经有婚约了哦。我会等你回来……”当年分别的时候，小敏红着脸让他发誓。

那时的他很腼腆，什么也说不出口。但是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竟令他飞快地在小敏那张红苹果一样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逃也似的冲出了门……当时，他心里就暗暗地发誓，等赚够了钱就回来娶她。

如今五年过去了，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李志和却改变了主意。这几年，眼看着周围和他一样“黑”着的同胞，都一个个结婚、生孩子，然后父凭子贵，身份也由黑转白。

但与此同时，家乡传来的却是连年暴雨、农作物颗粒无收的消息。回去吗？学历不高、农村出生的李志和，回去能干些什么？还不是只能当一名望天打卦的农民而已。

不如，也学那些同胞那样，留下来？他开始有些心动了。如果能把小敏也接过来，再生个孩子，熬个几年，准能熬出头吧。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在他的心里迅速地生长。

于是，他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在越洋电话里试探着问小敏，愿不愿意过来？让他意外的是，小敏几乎没有过多地思考，就回答他说：“志哥，我愿意。只要有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

小敏的懂事和专情，像儿时寒冬里的那道暖阳，炽热又温馨地照进了李志和的心里。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这几年辛苦攒起来的积蓄，让父母找人，想办法像当年送他出国那样，将小敏也送到他的身边。

李志和的父母倒没有异议，但小敏的父母深知这条路的艰辛，起初死活不肯。但最终还是敌不过女儿的苦苦哀求，以及李志和在电话里的再三承诺，还有李志和父母送过去的那一大笔礼金……

3、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李志和一直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叮叮叮”地响了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好几条未读消息，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竟然有刘哥的语音信息。李志和疑惑不已，他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刘哥和德翰早已经已经离开，而身后的外卖店里也乌灯黑火了。只有玻璃窗里的那个招牌灯，还继续发出耀眼的光。

我到底在这里坐了多久？反应过来之后，他被自己的忘形给吓了一跳。手指不经意间点开了那条语音信息，刘哥爽朗的声音马上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小志，老板说下雪了，让我们早点关门。我和德翰先回去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在催了。刚才跟你说再见你也没反应，所以发个信息跟你说一下，你也早点回去，好好过个平安夜。”

对呀，今晚是平安夜呢，如果小敏在身边就好了。李志和正在感叹之时，手机又“叮”了一下，屏幕又亮了。这回是文字信息，但上面的字却让他如同坠入冰窖，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直咧咧地往上冒，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抱歉，小敏在入境的时候，被扣起来了，你自己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吧。”是接头人海哥发来的。

寥寥数语，却像一道晴天霹雳，“轰”的一声在李志和的脑子里炸开了。早上不是还说要等时机合适才安排小敏入境吗？为什么会临时出现变故的？妈的，竟然也不说一声……一股无名之火随即升起，李志和气得都想骂娘了。

他气冲冲地拨通海哥的电话，谁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海哥恶人先告状了：“要怪就怪你家小敏运气太坏，在她前面的那个都过了，就她被扣了起来。我跟你说，进了禁区就不再是我的责任了，而且我也没那个能耐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之后，电话就被挂断了。李志和再次打过去的时候，已经是无法打通的状态。他气得差点把手机给摔了。后来仔细想想，他才真正反应过来，刚刚电话那头噼哩啪啦的，像放鞭炮一样，根本就不给他反驳和询问的机会。可见，海哥那边是有备而来的。他们那伙人根本就信不过。

现在可怎么办？小敏怎么办？她肯定很害怕吧？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为难她？如果她出了什么事，该如何向她的父母交代呀？李志和后悔不已，他恨不得能马上飞奔到小敏的面前，替她承担起一切。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吧。怎么想呢？找人来求救？深更半夜的能找谁？短暂的慌乱之后，他想到了刘哥。但是当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又不由得摇了摇头。外面冰天雪地的，人家一家人正在家里热烘烘地过着平安夜呢，又怎么忍心去打扰他？还是算了吧。

李志和否定了心中的念头之后，绝望瞬间席卷而来。呆在室外一个多小时，原本早该冻僵的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寒冷。他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睛没有焦距，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一片发着幽冷光芒的白色正在吞噬着黑夜，也吞噬着他。

4、

李志和终究还是回到了住处。他觉得自己不能倒下，要不然小敏该怎么办。想起小敏，他的心头不由得暖了许多。

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竟然是刘哥打来的。接通之后，刘哥关切的声音传来：“小志，你回去了没？没什么事的，就是想看看你回去了没有，今晚你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李志和有些恍惚，没想到如今这种地步，还有人在关心着自己，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刘哥又问。

李志和终于破防，他带着哭腔将小敏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哥。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直接去找她。”

“怎么找？你知道她是经哪个机场入境的吗？”刘哥的话，让李志和懊恼不已，接头人根本就没有告诉他一切详情。自己怎么会那么大意？这一回，是真的将小敏送上了贼船了。

刘哥安慰了他一会儿，并且表明不认同他直接找过去，因为这样等于自动送上门，是百分百会被遣送回国的。目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希望小敏那边还没有暴露李志和的消息，然后移民局联系不到他，就会以为小敏是独自一人，到时直接把她送回去就好了。李志和依旧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这一晚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李志和心里千头万绪，他既觉得刘哥的话有道理，但又不想伤了小敏的心。他的心里好像无形之中住进了两个小人，一个是代表刘哥，一个是代表小敏。

这两个小人打了一晚上的架，一直分不出胜负来。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小敏发来的一条信息，终于让代表小敏的那个小人胜出了。

小敏的信息言简意骇，一个定位，加一句话：他们让你来接我。

奇怪的是，李志和看到信息的时候竟然松了一口气。他不再犹豫，从储物间找出那只行李箱。箱子是五年前带来的那一只，衣服也是五年前带来的的那些。像当年在家收拾行李那样，他又再次将他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放了进去。

刘哥开车来到门口的时候，李志和刚推着行李箱从屋里走了出来。

“决定了？”

“嗯，那边给我发了定位。”

“再等等，德翰在路上了，他说也要来跟你道个别。”

5、

一个小时后，刘哥和德翰把李志和送到了小敏所在的那个机场。临走前，他们每人分别塞了一小盒巧克力给他。那是阿尔顿小镇的特产。

李志和眼巴巴地望着两人的汽车消失在雪白的山间，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将目光转回来。他这才发现，手里的那两盒巧克力似乎有些古怪。盒子鼓鼓胀胀的，跟平时的有点不一样。

当他打开来一看，泪水瞬间缺堤而出。盒子里并没有巧克力，而是一叠厚厚的现金。他数了一下，每一叠都是整整一周的工资。

这时，手机里传来“叮”的一声。李志和连忙掏手机，是刘哥发来的：“那些钱是你的工资，今天圣诞节，大家都放假了。我和德翰先替老板给你出粮，不用担心，我们肯定能在老板那里讨回来的。保重，有缘再见。”

保重，有缘再见。李志和默念着，泪水又再度滑落。在进入禁区之前，他再次对着大门的方向挥了挥手。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阿尔顿。

然后，他刚转过身，就看到小敏正站禁区里，远远地向他挥着手。